潼泸关内外近日氛围紧张,出现在左近的北川斥候队无论人数还是频次都较往日大幅增加,关内表面平静,却压抑着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沉气息。
为稳定军心,都不归不得已扯了个谎,说主将徐麟另至真州向长兴侯请援,不日将回。
戍兵们将信将疑,却别无他法,没了徐麟,潼泸关忐忑不宁,人人心浮气躁,季摇光奉蓝散之命返回关中协防,一度和关中戍兵冲突,后来还是都不归弹压下众兵,那之后她备受敌意,连往日和她关系最好的戍兵都冷脸以对。
那一刀口子虽大,实际却不深,都不归皮糙肉厚,隔日便下了地,巡防练兵一切如常,某日下关去灶房取饭,见锅里蒸着白米,不由阴了脸。
关中白米只有霉变的军粮,平时连鸡都不喂。都不归叫老张来问,老张半晌没吭声,挨了一脚才说是季摇光吃的。
都不归把人臭骂一顿,“你那些江湖侠义就饭吃了?她是什么人我管不着,可咱不能为了私人恩怨就用霉米糟践人命!”
老张满腹冤屈,“饭是她自己煮的,估计没脸吃咱们的口粮。依我说你就别管她了,哎!——”
都不归抄起蒸饭的瓦盆扔他,老张兔子似的躲开了去,差点儿和进来的季摇光撞个满怀。
季摇光看着散了一地的米饭,捡了块瓦片,蹲身收拾了就走。老张抓着油头唉声叹气,都不归已大步追了出去,叫住季摇光,四目相对气氛怪异,他本怀着歉疚之意,开腔就变了味:“堂堂季护卫,在这儿捡残羹冷炙,寒碜咱们吗。”
季摇光冷着脸道:“主子让我留下,别说残羹冷炙,就是刀枪棍棒我也受着。”
“潼泸关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示兵将团结,二防有人坑害,你在这儿开小灶,是想借机下毒,还是回头诬咱们加害?”都不归上前一把抢了瓦片,朝墙角狠狠一摔,“要呆,就守这儿的规矩,不呆,滚蛋!”
季摇光眼睛瞪得泛红,负气而去,都不归骂了人一顿,反倒把自己气了个饱,黑着脸回帐,正碰见拉箭回来的都不愁。
他把徐麟脱险的事简单说了,见他哥板着张臭脸,“哥你咋了?”
都不归往行军床上一倒,抱臂哼道:“你看着老张,季摇光一应饮食用度,之前什么样,往后还什么样,没得日后传出去说咱们一帮大老爷们跟个小姑娘怄气使绊子,平白堕了北境军威名。”
“嗯。”都不愁老实应了,心里却唉声叹气,替他哥愁得不行。
蓝散今夜的梦有些不同。
逾百年的老玉兰,白色花瓣飘落如大雪缤纷,没过她赤裸的双脚,许是过了季节,她站在树下,身上有些冷。
她在原地张望,不见姑母也不见二哥,便踩着洁白去寻人,可积瓣如雪的地面跟着她脚步延伸,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她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地面冷硬得像冰,寒意瞬间攀上脊背,钻进每一节骨缝里搅动不休。她想站起来,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着,越挣扎越被束紧,直到呼吸困难,呼救不出分毫声音。
绝望时,一双绣金白靴停在面前,随着视线上移,映入眼中的是明屏恶温润的浅笑,蓝散视线落在他伸来的细白手掌,犹豫着。
“清平,快过来。”明屏恶轻声催促,声线清琮,蓝散被解了禁制一般,忽然生了力气,她想握住援手,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有哪里不对。
“白奴儿,别去。”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蓝散倏然转头,见蓝景廉站在玉兰树下,铠甲血染,横流的鲜血很快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汪血池,缓缓将他吞没。
“二哥!——”蓝散双脚被冻结在冰面上,只能竭力伸出双手,徒劳地扒着冰面,眼睁睁看着蓝景廉被一点点吞没。
别去……别去……
一声声熟悉的叮咛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传来,却如同响在耳中,骤然扩大的血池向她流来,明屏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再不过来,你也要被吞噬了。”
她惶然觉出一阵黏腻的湿冷,低头见血池已没向赤裸的脚面,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骤然撞入一个宽厚温热的胸膛。
徐麟眼眸乌黑幽深,伸来的手挂着重镣,平稳有力地等在半空,蓝散想要握住他,却现二人隔着距离,低头见他脚下一片鲜红,殷红的血液急剧蔓延着。
蓝散骤然睁眼,急剧地喘了几口气,浴桶的水已经凉了,她起身穿好衣裳,走了出去。
客栈院里有棵老枯杨,粗干只剩下黄的树芯,卫开阳站在树下,身上没带剑。
她和卫开阳在东宫时算得上朋友,他卸剑前来,是想劝她留下来。
“郡主认定陛下与蓝氏旧案有关,不管事实如何,只要是您想要的,殿下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达成。殿下在北地如履薄冰,您若就这么走了,不仅会成为徐麟的人质,令殿下受制于人,更会伤了多年情谊。”
“殿下给我庇护,却也蒙上了我的眼睛,我之所以来北地,也是因为心里早有预感,殿下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蓝散神情定静而疏离,“我曾年复一年追查,蓝家的案子依然没有头绪,连家的儿子却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如今我知道了原因,想要激浊扬清,便不能置身洪浪中。”
卫开阳上前半步,“属下亲眼所见,殿下这些年时常埋卷宗,为蓝家旧案殚精竭虑。如今既然有了头绪,待北地事定,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蓝散摇了摇头,“我曾想过千百种蓝家被诛的原因,也曾执着于一个仇人,甚至以求教为名问过老师先帝诛尽宿将的原因。直到我在县衙,看着你们公审徐麟,才忽然意识到,无论操刀蓝家逆案的人都有谁,最终决定蓝家结局的,只不过是先太祖眼中的时局罢了。”
苍穹深邃,她微微仰,眸光落于高广的星辰间,“只要君王认定谁对江山有威胁,就有无数王焕和曹安之流领会上意,为其分忧解难,可笑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是非曲直可以不分,忠臣奸佞可以联手。我看着昨日徐麟,想着祖父和父亲,当年的他们大约也是同样境遇。”
“您如此庇护徐麟,他又能给您什么呢?”卫开阳反问,“他连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遑论替您报仇,为蓝家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