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正好,初雪新融,正是寒意砭骨的时候,竹溪诗社后院的竹楼里却是一片如春暖意,徐麟自新皇登基次日,在大朝会上露过一次面,便一直告假至今。
徐大元帅近日化身狗皮膏药,几乎守着妻子寸步不离,不仅一饮一食亲力亲为,就连蓝散读书都得坐怀里,由他亲自执书翻页。
眼下二人正在二楼卧房耳鬓厮磨,亲兵来屋外报,陛下来了。
徐麟心知应是来议北伐朵颜雄之事,低头问她:“我去一趟,你先睡会儿?”
蓝散倚他怀里没动,“你跟陛下议完,叫我一声,我也想见见。”
“嗯。”徐麟应了一声,把她抱上软榻,又陪片刻,方起身下楼,先向陛下告罪,见连朔也在,只看一眼,并未招呼。
明平乾和徐连二臣分左右落座,关切道:“朕听说阿姐身体未复,特带了两名太医,日后就让他们住在前院,和华老一道照看。”
“谢陛下。”徐麟心思还在楼上,遂直入主题,将早已成竹于胸的北伐攻略简要道来。
明平乾自无异议,又与连朔议定粮草后勤接续,约定分头集结北伐大军,筹措军备,于三日后正式开拔。
正事议罢,明平乾道:“朕欲封阿姐为当朝帝姬,还请元帅代朕问问她的意思。”
走时徐麟相送,连朔刻意落后几步,与他并行,低声道:“敢问武安侯,家父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连大人的家严,什么时候归本侯管了?”徐麟面不改色,连朔却十分笃定:“周青海和夏勍尧去峡江打仗,没问朝廷要一粒米,年头在江南劫了家父和连家粮仓的,就是武安侯吧。”
他话中并无疑问之意,自顾续道:“如果我没猜错,家父是武安侯的第二手选择。如若当初你找不到宣文帝,仍可推出他来证实明屏恶构陷凉国公之罪。既然要留做证人,想来人还活着。他今已年迈,多年病痛缠身,若武安侯觉得解气了,可否将人放还回来?”
徐麟恶得理直气壮,“我解气没用,内子觉得够了才行。”
“因父辈过错辜负于人,我与武安侯也算同病相怜……”连朔话音未落,见徐麟倏地顿住脚步,目色不善地看来,意识到他生了误会,解释的话本已到嘴边,忽心思一转,改口道:“请蓝姑娘谅解也并非不可,明日我再来,向她负荆请罪。”
徐麟挑起一抹冷笑,在竹林外止步,“慢走不送。”
“姑母说连成雪已赎父罪,让我不要为难,圭璋日后对他还要有所倚仗。此事便如你我,如何清算,也无法像打算盘那般将恩怨计分明,若星赴哥哥觉得不影响大局,放了便是。”
晚饭时,蓝散表明自己想法,却不知道徐麟哪根筋搭错,不悦道:“什么叫便如你我,可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和我一样了?”
蓝散岂是嘴上让人的,“武安侯身份贵重,大权在握,如今行情远胜当年,不知多少名门贵女暗地巴望,当然不一样了。”
徐麟真想撕了6隽那张没把门的破嘴,面上却不见一丝心虚,反咬一口道:“怎么地?你还想借机换人?”
“平乾要封我做帝姬,大晟驸马不得任实职,我若不换人,侯爷岂非要做便宜驸马,卸职当花瓶了?”
她仍旧吃的不多,正准备撂筷,被徐麟夹一筷蛋丝喂进嘴里。
他眉眼似笑非笑,“行啊,无事一身轻,到时帝姬造间金屋藏我起来,日夜相伴,须臾不离。”
蓝散从他脸上看不出真假,但只想已觉可怕,这人的精力还是要有别处泄为好,“私藏麒麟战神,岂不要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祸国殃民,不如咱两偷情吧,两不耽误。”
徐麟眉峰轻扬,“我可是正经人。”
门外值守的亲兵是个年岁不大的毛头小子,一个没忍住偷笑一声,直将徐大元帅笑得黑了脸,正待作这不懂规矩的小将,抬头见蓝散笑得花枝乱颤,一面瞪她,一面却也跟着笑起来。
灯下美人嫮目宜笑,百媚千娇,可怜武安侯饭后走了两套枪法不够,又在屋顶吹了半宿冷风。
路过小院时,见秦戈还在地上跪着。
他是来给云禧求情的。
天极殿上,云禧在蓝散背后推了一把,若非徐麟到的及时,那一下足以让她落入明屏恶之手。
蓝散于险恶求存,本非善类,甚至可以说睚眦必报,她不亲自处置已是开恩,如今秦戈执拗地要替云禧求个宽宥。徐麟惜才,何况无论为将还是为夫,他都不可能放任如此隐患留在身侧,如果秦戈要与云禧一起,此后他不仅不能为将,甚至无法留在军中。
秦戈前来求辞,徐麟让他想清楚,他便在冰天雪地跪了一日,谁劝也不起。
青烟般的薄云飘过中天,将圆月暂时遮蔽,徐麟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上楼,见蓝散拥被睡得香,只露半张素白清瘦的脸,孩子似的。
他在外间脱去沾染寒气的衣袍,身上烘热方进内室,躺下时蓝散轻哼一声,习惯性地爬来胸口趴着,人还没怎么醒。
“秦戈昨日去大牢见了云禧。”徐麟抱软玉温香在怀,声音低缓,像说故事,“她爹原是皇庄上的农户,宣文帝在东宫时,和姑母去庄上选马,她爹忘了关鸡舍的门,飞出来的公鸡啄伤姑母坐骑,因此犯下死罪,姑母不仅未治罪,还以找到久违的驰骋快意为由,给予嘉奖,宣文帝也因此开恩,不仅饶过她爹,还赏了银。”
蓝散还有点迷糊,含混道:“听着是段善缘,怎么成仇了呢?”
“那之后没多久,她爹封了后院枯井,每逢深夜,井下隐约传来敲凿声,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姑母带着数名黑衣人出现在她家,将云禧带离了皇庄。”
话已至此,不用说她也能猜到,云禧她爹十有八九死在了那日。
蓝散眼眸半睁,“即便姑母要灭口,没道理杀了她爹却留着她。”
徐麟“嗯。”了一声,“云老爹是自尽的。”
蓝散困倦得很,复又闭上眼,“我如今一身懒筋,什么事也不想理,不过一个扯不清的小丫头,只要你舍得秦戈,就当放生了。”
“死鸭子嘴硬。”徐麟轻笑一声,半敛的乌眸尽是温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