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怀中人的那刻,徐麟乌眸微闪,几乎立即意识到白奴儿在调虎离山,他将明紫旌放下,解开绳索,从怀中取出一枚响箭。
伴随一声尖厉的锐鸣,八百黑甲骑兵像潜伏在沙海下的恶灵,陡然从潼泸关南二十里的浮沙中跃起,他们俱着黑衣黑甲,一身寒铁背刻麒麟暗纹,此乃徐麟打造的第一支飞骑,也是麒麟军前身,当年长途奔袭两千里,三日直捣迤都的奇兵,天下重骑最者——飞骑营。
武雁声受命徐麟,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一早将这把重刀埋伏在潼泸关南,他两指向前一点,八百精锐阵如利箭狼突向北,悄无声息却疾若奔雷,刺向浩浩荡荡的北川主力。
“徐星赴,这究竟怎么回事?!”明紫旌还没来得及细问,徐麟已将段雄的马缰递给她:“朵颜雄亲率北川主力袭关,请郡主立即返回同州坚守。”
言罢马缰向她手中一塞,翻上玄马,头也不回向潼泸关疾驰而去。
明紫旌紧紧攥着马缰,粗粝的缰绳磨得掌心刺痛,明艳的眸子被阴云遮蔽,犹豫片刻,追着徐麟朝向风雷而去。
天空被滚滚阴云遮蔽如夜,雄鹰长唳着掠过翻滚的层云,北风呜咽混着战马粗重的鼻息,八百飞骑营精锐踏沙无声,为玄龙骦骕重蹄如鼓,徐麟操裂泉长枪在手,周身肃杀,墨色麒麟披风如阎罗旌旗,猎猎翻飞于惊雷闪电之间。
长枪荡开片片血肉,一往无前,飞扬的血肉落下,在北方天际与沙海相接处留下一片赤红的微光,随着玄龙向前疾奔,光扇越来越亮,越来越赤,战火映红的层云如霞,成了阴翳天空的唯一颜色。
飞骑营兵行神,如凶戾箭锋劈开北川前锋,一刻后逼近潼泸关。
徐麟长枪砸开挡路的骑兵,抬头见关内烟炎张天,熊熊大火在风助下肆意翻卷,碎裂的关门内,只余噼啪作响的烈火和呜嗷怒号的高风。
那根绷紧的线骤然被火烧断,一颗心直直坠落,跌进无底冰渊,武雁声看了他一眼,暴喝:“加突击!——”
八百黑甲得令,杀人夺马,呈刀尖向前,狠狠切入北川主力大军,锋过尽血,黑色利刃笔直冲向关内,徐麟长枪如灵龙,带着破空之声狠狠砸碎敌军脊骨,在临近关门时飞掠下马,落地时一双眸子俨如极北之地千年寒冰,连近卫亲兵也悚然不敢言。
他跨过川兵堆叠的尸山,走过已化焦土的军营,明紫旌的视线中追随他深重的背影,指甲刺入掌肉,毫无知觉。
通往城关的台阶被川兵尸身堵死,徐麟每挖开一具,立即有另一具滚落下来,他不知疲倦地挖着尸山,偶尔遇到潼泸关戍兵,不管火焰未熄,徒手拍灭,抹去尸体头面的焦灰和血迹,交给身后近卫。
上方尸体已被大火烧黏成团,甚至不辨敌我,川兵应该是被关头负隅顽抗的戍兵激怒,于是泼油放火,想将所有人活活烧死。
徐麟扒开泥泞的血肉,踩着脆化的白骨走上城关,在关上见到了“一团人”。
城关正中有一小片空地,数人背对背靠坐着,面目已被烧成一团焦黑,因为躯干被大火相融,成了多手多脚的怪物。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一度想上前找寻那人,却现脚下如有千钧,短短一步似逾千山。
没人知道他冰封的眸底泛滥着怆痛,关上切肤的灼热将每一下呼吸烫出颤抖的尾音,化进腹中是满涨的苦涩。
将息未息的火苗还在那堆怪尸上燃烧,头顶一道响雷,疾雨毫无预兆就直扑下来,瞬间浇熄余烬,在地面激起薄烟般的雨雾。
徐麟恍惚在缥缈之后看见她,如初见模样,她站在血火的灰烬之上,容色苍白如透,清泠的眸底蕴了一丝温润笑意,雨和火在她身边飘摇共舞,青衣大袖与风雷一道鼓荡,宛如振翅欲飞的青鸟,于血火之间自成风流。
关下曝骨履肠的战争惨烈倏然淡远,他闭上眼,在北地的第一场秋雨中醍醐灌顶,那一刻他征战沙场的意义不再抽象为使命和责任,而是具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一个在赤地千里的战火中清洁浅笑的读书人,一个说出文武应相辅相成、水乳交融的文官,一个备一壶烈烧白祭他,也用性命信他的女子。
再睁眼时乌眸雪亮,徐麟转身下关,提枪上马,环视飞骑营众将士,喝道:“本将今日誓杀川王,愿往者,随我杀敌!”言罢打马北进,冲入惊雷骤雨!
“随将军,杀川王!——”
飞骑营声震霄汉,八百人生万军之势,破进北川泱泱大军,取进中枢。
与此同时,杨铁贞率十万先锋军从南而来,红甲都军如鲜花向北铺开,轰然撞向北川先锋,在灰红交线处迸溅出血雨肉雹,将黄海染做赤田。
骤雨之中,北川中军,奈布花儿坐于高头大马,灰白的须粗硬地挺立着,犀利的目光盯着飞骑营前方。
大晟赫赫武将的时代已然过去,徐麟再骄气逼人,却是孤掌难鸣。作为曾经的天下共主,大川一统时期的最后一位帝王,奈布花儿在痛失中原后,终于迎来了雪耻的一战。
他张开粗犷的手掌,从力士手中接过霸王枪,依然雄壮有力的筋肉在铁衣下高高鼓起。
川人崇兵死而耻病终,老狮王雄心勃勃,欲向耽耽虎视的后辈小子证明他仍可呼啸山河,举枪高喝:“北川勇士,杀徐麟!夺回我们的沃土!”
号角长长地吹响,军鼓与惊雷同奏,战马在万人齐声的喊杀中冲撞嘶鸣,徐麟狠夹马腹,玄龙骦骕一声长嘶,前蹄将北川一名骑兵踢得肝胆俱裂,旋即如离弦之箭,向奈布花儿方向突去!
玄龙踏过人命铺就的泥泞,霸王枪与乌金枪尖擦出一溜火星,裂泉长枪破雨而来,其后现出徐麟冷峻的面容。
双枪角力,已过不惑之年的奈布花儿须贲张,额头和颈间青筋贲张,反观徐麟凛若冰霜,唯有双眸如冰覆火,隐含两星森然的血色。
他牙关咬着恨意和一个人的名字,将裂泉枪一寸寸压下,奈布花儿一声狮吼,但也仅仅将枪抬高半寸,便被裹挟着滔天之怒的劲力再次重重压下来。
公怒为天下国家,私怒只为一人,徐麟一字一顿,话却不是对奈布花儿说的:“以王之血,偿你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