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想跳就跳,不跳就滚。
安于柬认怂,滚了。
可此刻,站在这里,安于柬却没有往后退一步的念头。
他在网上查过,肝癌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撑不过一年,这些可怕的东西会迅弥漫,像漫天的星星占领器官的每一寸土地。他会变得面黄肌瘦,腹部胀大,起初他还拥有活动的权力,随着病情的加重,癌细胞向远处播种,先是胃,再是肺,最后深入骨髓,他会被这种东西折磨到生不如死,白色的病床便是他的坟墓。
安于柬不愿意这样死去。
夜里风很大,安于柬站在围栏上,顶楼的风不断地向后掠去,像他也曾是一只羽翼丰满的鸟,直到片片羽毛剥离,变得赤裸。
他当然不会知道祝青霄得知他的死会有什么反应,他哪里知晓身后事?他甚至不认为他的死会有多触动祝青霄,也许祝青霄甚至还会在心里埋怨自己弄脏了他的车。
手机屏幕亮起,安于柬只想在死前再听听祝青霄的声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陷入忙音。
安于柬轻叹一口气,便把手机关机往后一扔,他想,就这样吧。
跳下去的那一刻,安于柬想,这辈子太过犯贱,他输的一败涂地,如果有来生,他不想重蹈覆辙。
没曾想,他真的重生了。…
安于柬躺在床上,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以免情绪过度造成碱中毒,慌乱中,他还不忘检查自己全身上下,还好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我这是?…”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重生后,他又回到了他和祝青霄同居的地方,他单方面认为的“同居”,祝青霄名下的私宅,只不过被安于柬鸠占鹊巢。
安于柬自嘲地笑了笑,上辈子他特地从这个地方搬出去,不想其成为“凶宅”,可没想到自己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望着敞开的衣柜,里面胡乱地塞着他未曾收拾过的衣物,只有一件属于祝青霄。这里虽然是祝青霄的房子,可他从不留宿。
他来,只为解决需求,安于柬能满足他,却不能留住他。
他们的关系,不能见光。
祝家的长子和他异父异母的弟弟,六岁的时候,安于柬的母亲改嫁,此后,他便成了祝家唯二的异姓人,祝家不需要他改姓,也不允许他改姓,这意味着,安于柬不受祝家的庇护,他只能依仗安嘉荷的母爱。很快,一个新的生命代替他成为了母亲安嘉荷的精神支柱,十岁那年,祝别出生了,他的亲弟弟,也是祝青霄的亲弟弟。短暂的校园时光里,曾有不少人直言羡慕他的出身,有一个继承人哥哥,还有一个受宠的弟弟,还有爱护他的父母,怎么看,安于柬都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
安于柬很少反驳,他倒是愿意外人这么看他。
可事实上,他不仅惧怕这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养父,还害怕这个比他大四岁的“哥哥”。祝云非只是不准他以祝家的名义在外面行事,而祝青霄却从未正眼看过自己。很小的时候,敏感的安于柬就察觉出祝青霄异于常人的冷漠。
母亲带他回祝家的第一天,在客厅,幼小的安于柬躲在母亲安嘉荷的身后,看着佣人忙前忙后地搬着车上的行李,母亲站在原地死死地掐着手中的羊毛围巾,目视前方强装镇定。安于柬在乡下长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躲在母亲的身后偷看环视四周,直到撞上高处的眼神,一辈子都不会忘。祝青霄站在二楼向下睥睨着他们二人,这种眼神安于柬见过,城里的人当着他和母亲的面打死流浪狗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冷漠,安于柬想起那只被打到血肉模糊的黑狗,立马收回了眼神。
直到祝云非从楼上下来,母亲才有了动作,只不过她依然把安于柬藏在身后,她挽上了祝云非的胳膊,却忘了身后的安于柬更需要。祝云非只是简单交代了两句,便从佣人手里接过大衣,无视安于柬的存在,出了家门。祝云非离开后,母亲像松了一口气,开始交代佣人把哪些东西放到楼上去。
安于柬想,他该是团空气。安嘉荷紧绷的线松懈下来,安于柬的危机感还没解除,他大着胆子寻到那一处目光,却再次败下阵来,楼上的祝青霄仍注视着他们,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安于柬低下头去,母亲察觉到循着方向找到了二楼的祝青霄,“你是青霄吗?我是…”
不等安嘉荷介绍完,祝青霄转身离去,只留下门关闭的声音,不重不响,却足以砸醒安嘉荷的美梦。
那时候,安于柬想,不只他是团空气。
后来,祝别的出身给了安嘉荷足够的底气。祝云非年近五十再次得子,面上没有显露,对安于柬和母亲的态度却缓和不少,这让安嘉荷生出站稳脚跟的错觉。可实际上,祝青霄从未把他们放在眼里,无论是安嘉荷还是安于柬,甚至他的亲弟弟,祝别。安嘉荷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手段,在祝青霄这里仍是四处碰壁,自讨苦吃,祝青霄从未承认过安嘉荷的身份,但似乎对她也没有敌意,他只是很冷漠,仿佛她和家里的佣人没有任何区别。
安嘉荷也逐渐想通了,祝青霄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怎么亲近,更何况是她这个外人,祝别已经足够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也不再自讨苦吃。
可安于柬却没能学会这般自洽,他能感受到祝青霄的冷漠,更直白的,是他的厌恶,只是外人看不出来。但十几年的相处让安于柬逐渐明白,比起无端忽视,他更需要的是这种直白的情感。如果他足够聪明,他早该离祝青霄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但可惜,就像祝青霄说的那样,他太过愚蠢。
他不是不清楚越过这道不清不楚的红线的后果,可安于柬还是这么做了,在大二的某一天夜里,他自作主张留下了喝醉了的祝青霄,一夜荒唐。安于柬原本期待的作并没有上演,祝青霄既没有气恼,也没有对他动手,他只是很平静地站在床前,甚至不愿意多看安于柬一眼,香烟被点燃,灼烧的气息熏烤着安于柬那点作祟的坏心思,昨夜于他而言是一场豪赌,他想撕破眼前这人披在身上的伪装,他想知道,犯下这样错误的祝青霄会失控到什么地步。可惜,他太过愚蠢,满盘接输。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倒是不介意多一个情人。”祝青霄咬着烟,“昨夜的体验感很差,你至少该学下怎样伺候人。”不等烟灭,祝青霄已经离开,留下一身痕迹的安于柬,和一屋子烟味。过了很久,安于柬才从床上爬起,不着寸物,他拾起烟灰缸里被人按灭的烟头,重新点燃,吻了上去。
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垃圾的滋味。
他“如愿”以偿,祝青霄的助理给了他住宅的钥匙。安于柬终于摆脱了困住他十几年的祝宅,来到了新的“囚笼”,他是笼里的夜莺,夜夜嘶哑的歌唱,祈求那人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