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两三步,耀然突然抬头看我:“你的棋感很不错,计算力却不行。”
我伤自尊了。我当年就是在少儿围棋班下五子棋被师傅一眼挑中的,好歹有些天赋,只不过多年没下而已——耀然你竟然鄙视我……昭昭哥不发威,你还当我是hellokitty!
又轮番下了两步,耀然接着说:“而且你还喜欢冲动。”
我低头审视棋盘,顿觉盘面不对。
耀然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棋盘上指点,眼睛弯弯的:“如果你不要冲动的硬要凑出这四个子,应该有余力拦我这一步棋……到最后还差十步,但正确的下法只有一条——你输了。”
指点间,我隐隐看到黑棋五子连星。
我只好叹了口气站起来:“对不起,打扰陈九段了。谢谢指教,那我走了。”
方转身,手臂就被拉住。耀然眼底含着笑,把我拉回座位上:“我跟林染不算很熟,但也有点交情,对他的棋风稍微有些研究。你要不要听?”
远远的我听见韩潜在不厌其烦的回答记者诸如“首战就对上林染八段,心情如何?”等落井下石的问题。韩潜脸色十分不好看。
耀然飞快的在棋盘上摆出几个定式:“这些是林染开局常用的定式。他的棋比较绵,比起大模样的中国流,更喜欢星位加小飞占实地。你转告韩潜,倾向实地型的棋手算力通常不佳,对于他们,最好的办法有两条——一是中盘绞杀,二是破坏实空。”
我猛然惊醒。以前和林染下棋老是输,是因为他倾向圈地,我也跟着圈地,两人对圈,明显他的经验更丰富,我怎能不输?耀然的意思是,林染注重边角的实地,那么中间最广大的地盘必定薄弱的。中盘绞死他的大龙,即使他边角成活,最后收官的总目数也是不够的。中盘绞杀的同时如果能把他的棋子压缩在边线,那么这种稳健的棋风就会变得保守,最后活是能活棋,目数却是不够。
他丢了颗棋子在棋盘正中央:“一子征全局——韩潜不是爱用宇宙流么?这次就该用了。”
我念念不舍的下楼。耀然送只我到二楼楼梯转角,一楼都是记者,他不能下去。
我一个人往下走了两步,转过身,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看我。我想我那刻脑子一定烧糊了,我问他:“你一个人下棋,是不是很寂寞?”
耀然精致好看的脸愣了愣,轻轻摇头:“棋都是两个人下的,哪来一个人的围棋?”
我说:“你等我,我会很快追上你。”
耀然点头:“好,但是我不会等你。”然后他笑笑,几步追上来,伸手摸我的头:“你很像我的小时候的师兄,一样的名字,一样倔强,但是他比你赖皮。他明明比我小,非要让我叫他哥哥。”
韩潜给聚渊赛主办方打了电话,对方派了辆车把我们从记者堆里救回去。随行人员本来该保护棋手的,哪里是我护韩潜,分明是韩潜护我。好不容易挤上车,他立刻转头问我:“你去见陈耀然了?!”
我刚被记者挤得心有余悸,十分内疚害他有刚才的遭遇:“就问了问他怎么对付林染。哎,不要那么凶的看我嘛……”
身兼商人和棋手的韩狐狸调控表情的能力一流,立刻换了副温柔的表情:“我以为你们以前认识的。”
我断然拒绝:“怎么可能。他下围棋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韩潜点点头,不再问了,眯起眼睛看车窗外华灯初上的夜景。
我靠着座椅闭上眼睛,眼底黑白交错,都是棋子。眯了会儿我睁开眼睛:“林染,我不信赢不了你。”
岫玉云纹棋
这么多年,我依然忘不了那场对局。
聚渊赛的第一战,早上九点,上海棋院的忘忧棋室里,韩潜和林染相对而坐,我坐在韩潜背后。记者的摄像机在三米之外围成一个半弧形,记录员和裁判横坐在棋桌对面。耀然破天荒的出现在裁判席边上,手撑着头,也不知道是看林染,还是看韩潜,抑或是在看我。
四下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为了这盘棋,我在宾馆里闭关了三天。床左边是林染的历年对局棋谱,右边是武宫正树宇宙流的对局分析和变招。我总是随身带着师傅送我的那罐棋。白色床单上铺了张浅黄色塑料纸棋盘,我盘腿坐在床上,从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谱,一直打带深夜。韩潜说我拿起棋子后一天的姿势几乎就没变过。
我一面分析林染各种下棋的习惯,落子倾向,一面假想现场对局的情况。如果我执黑棋,第一手下天元,他会该如何应对,如果他执黑棋,我第二手下在天元,又要怎么扭转后手的局面。
最后一天我拿韩潜的笔记本上网,林染披着马甲正在清风围棋网上瞎晃悠。
他似乎无聊到家了,看见我来了,很高兴,对话框弹个不停:“哎,马甲君,我家偶像明天要跟韩潜六段对局,电视直播,你看不看?”
废话,我当然是要看的。而且看得跟你一样清楚。
我好心的决定不拆穿他:“我当然看的,我最爱看八段棋手输棋了。”
他郁闷了几分钟后,对话框又闪啊闪:“哎——马甲君,你最近有点暴躁。是不是因为陈耀然不跟你好啊?要不要我再帮你表白一次?”
林染你能不能稍微表现出点赛前的紧张感?好歹也是对我的尊重。
他说:“马甲君,我认真思考过了,其实男人喜欢男人不失为一种极具创意的恋爱方式。我可以接受。”
我表扬他:“不错,这么深奥的问题你都想通了。”
林染说:“陈耀然那个性格我知道,冷冰冰的淡漠得很,你不要再想了。哎,实在没人要的话我要你算了,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我怒,扒网线,关电脑,再怒视床头他的对局谱。
正怒到一半,听见韩潜在隔壁打阳台上打电话。
举办方安排下,棋手和随行人员的房间号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们的阳台也是并排相靠。我爱吹点晚上的凉风,所以阳台的门一直没关,正看见他披着件竖条纹的便衣站在他阳台上打电话。我隐约间听到他问:“嗯,嗯……他叫沈昭……安排得怎么样?”
夜风有点凉意,我披了件单衣跟出去。外面空气里满是夜来香甜腻的味道。
我承认偷听别人打电话是不对的,然而,我人品一向不好。
韩潜的声音很小,我的耳朵很好:“炒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联系记者。时间过了那么久,谁知道那副岫玉云纹棋长什么样?玉石很好买,做出来的效果大致看着相像就是了……”
他打完电话时舒了口气,闲闲的在木栏杆上靠了会儿才转身回屋。一转身,就看到我站在他后面。
韩潜打了个哈哈想走,我隔着两个阳台间的栏杆抓住他袖子:“你要雅门的掌门棋做什么?”
韩潜立刻变了脸色。他犹豫了片刻,惯常性的伸手揉我头发:“小东西,你只要专心下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