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陈老兄并没有觉得那是因为他老成了这个样子,他正值壮年,白头发这么多,他妈的当然是愁的。
闲暇之余,陈老兄读完了青年时期起码翻过八百遍,从没有撑过第二页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虽然这个年代十分看轻这些,可文化人说话引经据典,实在缺不了这个。
他尤其重读了《诗经》。可翻来翻去,总也没有想好,好几天过去,最后陈老兄选了他不读《诗经》,也早他娘听人说过《关雎》的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的好义弟和他好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跟着他当年让别人叫“陈老二”,这像话吗?这过得去吗?陈老兄早想鸟枪换炮,给好义弟换个威名震天的响亮名号了,再不济,也叫什么伯仲叔季云云,显得有个出处。
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易经》里没有,《论语》里更没有。一拖再拖,兜兜转转,某日陈老兄听着炮响,忽然自哀自怜的想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于是,再见陈老二,陈老兄喜冲冲地拉着陈老二双手说,陈思服,老二,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陈老二,不,陈思服说,你喜欢就好。
陈老兄看着陈思服,一晃十几年,陈思服还是这么青春靓丽——不过,这四个字,陈老兄是不敢原话说给陈思服听的。可陈思服确乎是没有衰老,长长的头发还柔滑得缎子似的,一根黑发也没有,俊厉的面容,仍然时不时地让人心中生惧。
陈老兄久违的流氓感叹,狗日的,人鱼是他娘的活得比王八还久啊!
但陈思服默默地看了他片刻,攥沙似的紧紧攥着陈老兄的手。他第一句话,便是让陈老兄和他走。变成人鱼、结为伴侣可以拖,什么成亲啊誓言啊,都可以拖,只有把他带回深海,变成陈老兄所说的“小杂种”,是不能再继续拖了。
陈老兄一愣,说你是他娘的觉得老子太老了?
陈思服摸着陈老兄的脸,说你瘦了。
陈老兄虽然不时时揽镜自赏,可他也他妈不是瞎子,当然有自知之明。好歹从前他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如今瘦得和痨鬼似的。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寒暄几句,寒暄不下去,他的好义弟便执意要带他走。陈老兄老道地引开话题,可又没说两句,他的好义弟又说要带他走,脸色也阴沉沉的,很不好看,好像陈老兄本也没有拒绝的本事,这些年都是人家让着他,除非他狠得下心来一枪打死人家,不然人家绑也把他绑了去了。
陈老兄只好一声长叹,说对不起,我对不住你,可……可我是真去不成啦。
陈思服看上去很有些可怕,不过又忍耐下来,百般劝说,见陈老兄聋子似的蹲着抽烟,终于一只手把陈老兄提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几乎恶狠狠的说,陈克竟,你今天不跟我走,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陈老兄还有心思开玩笑道,算命的说老子能活到八十三呢,你要提早把老子杀了,老子做鬼缠着你。
陈思服却怔怔的道,你做鬼缠着我,也比如今要好。
陈老兄思索了一番,这颗心又好像是去石头坡上滚了一遭。他抽完烟起来拍了拍好义弟,说咱好了这么多年了,就甭说这虚的没的了,我知道你下不了狠心杀我,其实,我有时候被你缠得烦了,也想一枪毙了你,可我也下不了狠心。
他戴正了帽子,整理了整理衣装,说咱干点实在的,你来一趟不容易,我见你一回也不容易,这炮火连天的,来,咱俩拍张照,你在屋里等我,我出去找记者借相机。
借了相机过来,咔嚓咔嚓,拍了两张合照,好义弟要求,又让好义弟给他拍了一张单人的。冲洗出来,陈老兄一人各分一张合照,那张单人照自然让陈思服要了过去。
陈老兄一眨不眨地看了好半天相片,不舍得折,夹进他命途波折的日记本子里去。而后,他扭转过身来,从衣装里一掏,取出他戴了这些年的同心锁,摸了一摸,又放回去,挠了挠头说,你看着我不说话干什么?别这样,怪吓人的,你听我的,我还有会空,咱俩干点啥解解闷吧……我他妈的说的不是那个!老子这是指挥部!
陈老兄屁滚尿流地蹿出来,连忙整理好衣装,想了想,最后自信的一笑,说老子理发功夫如今不一般了,你不知道吧?老子从前当叫花子的时候去给剃头匠当过徒弟,现在这门功夫是捡回来了,外头的脑袋全是老子剃的……过来,你过来!老子给你露一手!
陈思服看陈老兄看得目不转睛,真如恶鬼似的,脸色也发青,却始终忍耐着不说话,
陈老兄特地去放了张唱片,这东西真是稀罕货,上回别人捎来的,他对艺术完全不感兴趣。按着好义弟坐下,陈老兄去把剃头刀磨了磨,又擦过了,临要下刀,却又问道:“老二,老话说得好,花无重开日,你这头发,剃了也只能等再长。你可决定好了,准我剃了,就不能再后悔了啊!”
陈思服道:“我唯独后悔认识你。”
陈老兄却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好二弟,你他娘现在不认账啦?当年可是你追在老子腚后跑,又不是老子撵着你的腚跑!”
唱片放出来,好像是前些年流行一时的歌曲,是什么电影的插曲,叫什么四季歌。唱星低柔婉转的唱腔放出来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陈老兄心道,狗日的,可真不应景!老子这里可没有什么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