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一个哆嗦,立即捂住克拉肯道:“嘘……外面有人,你……祖宗,你别出声。”
但克拉肯并不肯听,竟托着陈竟双腿向上一抬。陈竟躲避不及,手肘正撞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便听门外立即静了。
陈竟心中立道:“完了。”
可再等片刻,却迟迟没有听见那说话的几人来拧门,反而在晦暗之中,见得克拉肯的双目两簇集群的浮游生物般闪动,真好似海怪般。陈竟禁不住地战栗,克拉肯却似把他的沉默,当作了分心。克拉肯贴近他道:“陈光中,听见什么了?”
也正是奇怪,这几人停了这许久,克拉肯说完,却继续低低地说话了,好似刚才不是一个因为察知有人的停顿,而是被按了一个小小的钮,按第一下,时间便停了,按第二下,时间便继续了。
陈竟愣愣地不语,于是克拉肯再道:“嗯?听得到吗?他们讲得……精不精彩,好听不好听?”
陈竟道:“这……这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
克拉肯把额头抵近,刀背似的鼻骨不怎么讲章法地蹭着陈竟的,软帛似的唇肉也胡乱地印着陈竟,一会在腮、一会在唇,爱怜流连,天下之有情人,皆不过是如此情景。陈竟却因是分心,更加有一种光怪陆离之感,想道:“这黑黢黢的,我倒还没有真正看见过我爸相好的脸……这不会根本不是克拉肯吧?如果是克拉肯,等我回‘进化号’……我他妈要怎么面对克拉肯?”
身躯之近,却难逾心之相远。
可明知心之相远,却依旧禁不住地生出一种好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大梦一场的哀意。陈竟似忆起什么,看见许多遥远光影,但却抓握不住,只竹篮打水一般。
克拉肯忽笑道:“还在听,你听不听得懂,学没学过俄语?”
陈竟心道:“那当然是没学过了。”可是,随即他忽然心道:“不对!他明明问的是我爸陈光中,陈光中能公派来前苏联出差,怎么会没学过俄语?!”
陈竟一愣,当即醒悟出什么,可紧接着隐隐听见有人一声声地叫他:“陈竟……陈竟……陈竟?”陈竟疑心是克拉肯,登时摸上克拉肯的嘴唇,可克拉肯却是口唇紧闭,只在他主动摸来时,才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
接着这呼唤声更大,更迫近——陈竟突然辨出这是刘杰的声音,当即真好似大梦初醒,再一睁双眼时,哪里还有什么杂物仓、“伊万·帕帕宁号”,只有刘杰披了件雨披,好心地给他遮了遮,见他醒了才松一口气道:“你……你睡得可真够死的,我还以为你是昏迷了。你看,海上下雨了,你要睡就回去睡吧。”
陈竟伸手一摸,挡篷下的船板已刮进不少雨滴。
陈竟再往外一看,“是……下雨了,雾也散了。”不过雨下得不大,等刘杰递来一件雨衣,匆匆忙忙地走了,陈竟才爬起来拾掇了拾掇衣服,雨下得不大,可衣服却淋湿了,尤其是两侧肩头、两边腿弯与左膝盖。
陈竟低头一看,只见左膝盖上湿淋淋的,依稀……似是五指指印的形状。
“刘杰!”刘杰才转身匆匆走出数步,忽然听见陈竟叫他。陈竟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好似做梦没醒,可回头见陈竟时,却见陈竟脸色如常,不见有异。陈竟紧跟上来,朝他笑道:“刘杰,你刚才经过的时候,有没有在我附近看见什么人?”
刘杰奇怪道:“没……没有吧?这边一般挺清闲的,但船上这么多人,有海员路过也说不定……陈竟,你不会是丢东西了吧?”
陈竟似有须臾的思索之色。不过随即便道:“没丢东西,这不是偷懒睡觉,怕被太多人看见,找克拉肯打我的小报告吗?”然后便再闭口不提,笑吟吟地与刘杰同行。他道:“项目进展怎么样?今天还有希望看见人鱼吗?”两人远远地走近船艏,陈竟冷不丁看见忙碌的雨中作业,“我靠,怎么这么大阵仗?今天这是准备——”
刘杰叹了口气,陈竟扭头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家人给向妈祖他求来的“出行平安符”。刘杰道:“‘进化号’追踪到了一支人鱼族群,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不过我之前和你说的并不准确,我需要和你纠正,按照今早的无人机观测,这是一支完整的人鱼族群——包括雄性、雌性和未性成熟的幼体。”
“所以——”刘杰道,“‘进化号’已经作出投票公决,决定今天就尝试性开展捕捞活体人鱼的第一次行动。”
刘杰说罢这些话,陈竟才迟迟地听见“进化号”发出的“嗒、嗒、嗒”的声音,有如遵循了某种具有完整体系的语言系统的节律,短长交替、时快时慢。
这声音陈竟当然是听过的,一次在“捉龙号”,另一次则在克拉肯展示给他的高清人鱼录像中,但那节律是等长的、单调的,与“进化号”所播送的节律相比,显然具有不同的含义。
陈竟听了片刻,便追问道:“刘杰,这‘嗒、嗒、嗒’的声音是什么?”
但刘杰却竟没有反应。等他问了片刻,刘杰才恍然似的,指着前方的甲板作业道:“你说的是无人机搭载音响上播放的声音?”他解释说,“这是……这段时间从收集的人鱼录像中破译出的‘人鱼语’,其中具体的……我就不和你说了,不过按照目前的研究,你刚才听见的,是它们求偶时会发出的声音。”
陈竟心中涌现一种奇怪的感受。他道:“人鱼……是这样交流的吗?他们没有更高级的语言系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