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气短,甫一张口,脸腮却叫什么刀也似的冷物挤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口舌,有如仇雠索命,挟着惩戒的意思堵住他的气门,啮噬他的口唇,陈竟吃痛,更加窒息,已要挣醒,同时听见“乓乓”的敲门声。
陈竟冒出冷汗,骤然苏醒,手已掏进枕下,抽枪出来,可睁眼一看,屋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人?更没有鬼,只有睡前点的油灯,在墙上照出点鬼影似的烛影。
不过确实有人敲门,陈竟听了一阵,把枪暂别到腰后,悄无声息地去开了门。
却是旅店的伙计,带着另一个油头粉面的伙计,北方官话话说得不错,笑呵呵地奉上一封请柬,一个小手提箱,说我家老爷听闻陈长官到西贡,特送请柬一封,薄礼一份,请陈长官后日赴宴吃酒。
待两个伙计走了,陈竟先拆开请柬一看,还真是封请柬,别没什么新奇,不过这沉甸甸的一份“薄礼”却另有玄机,陈竟把搁着几瓶看字样是西贡酒的黄花梨木盒子一拆,底下赫然是一排金灿灿的金锭条。
陈竟把箱子重锁好,思索片刻,看来他爷这个南洋特别卫队大队长是官小威风大,做的是狐假虎威的买卖。不过也理当如此,若在两千年前……他爷可就是秦始皇遣出的徐福。
他妈的,成死太监了,陈竟一声暗骂,这回吹了油灯,靠在床头,可一时半会没睡着。
说实话,即使陈竟叫他爷给坑到越南来了,他也真不至于说到恨他爷的份儿上,毕竟他爷是他不多的知道姓名、经历的亲人。可陈竟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爷给他留了一套日记,他爷对他来说,仍太神秘。
他爷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这个自不必说,可他爷却似也是个不重私情,只重大义的人,前半生做流氓,后半生打仗,近二十年里,只字未提他奶,更不必说其余的相好,陈竟作为后人,完全无从溯亲。
约是家传,他爸与他爷,在个人感情处理上,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爷俩。陈竟不但没见过他妈,有时候还要怀疑,他根本是他爸抱养来的。
陈奶奶说他爷是个好汉,他叔说他爸不是一般人,是有大志向的人,可这都是陈竟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陈竟和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却没见过他爷,也没见过他爸。
追忆往事,陈竟头回这么怅惘。他乡之客、失路之人,实在怅然。
怅然之中,陈竟滑到枕头,禁不住地二回入睡了。
可这回入睡,陈竟吃了教训,不说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意留意着房里头的动静。
不知什么时候,陈竟胸膛陡然一沉,这回不同上回,立即惊醒,立刻要去掏-枪,然而不过念头初起,双手已被制住,只听呲啦一声,不知裂的是被子还是褥子,在顷刻间把陈竟双手紧缚住。
陈竟方才还在惊疑,他妈的,这鸟地方,还真闹鬼?!可双手一绑,鬼要杀人,大约是不爱绑手的,便知道了一定是人,而且约是看他阔气,要来劫财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早盯上了给他送礼的伙计,一路跟来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竟心里头暗骂他爷日记本子偷工减料,这都不写?!陈竟双膝也被制住,只能切齿道:“金锭我放床底下了,你去拿吧。我这里的值钱玩意儿,都在我床底下的箱子——”
陈竟脸腮又叫这贼人挤住,说不出话。这手指水似的冰凉,犹有湿意,陈竟突然觉得熟悉,可随即感受到野兽似的锋利的尖甲抵刮过脸颊。这贼人是……是女的?!
陈竟只恨这回他把灯熄了,房里黑洞洞的,只看得见一个高大的廓形,实在不像女人,但似蓄着长发,搔刮在陈竟鼻唇上,痒得他想打喷嚏,无意含进一缕头发,却是湿的咸的……如果是今夜闹鬼,不知是不是上岸了个海里的淹死鬼。
这贼人欺身在上,陈竟双眼睁大,竟见这双眼灯筒似的,荧光绿一闪,显出某些可怕的非人特性。陈竟方才还认定这定是个劫财劫匪,如今却不十分确定了,可这又似幻觉,人鱼就算了,怎么他妈还会闹鬼?!
而后这贼人循下,双臂架起陈竟双膝,陈竟战略要害失守,登时明了了方才呲啦一声,是呲的什么东西,是呲的今夜他新换的新衣裳!
察知贼人意图,陈竟既惊且怒,猛烈挣扎,“你他妈要干什么?!我认识你吗?不对……陈国业认识你吗?!”
可此人并不说话,只抬着陈竟向下一拉,埋头苦干。他爷当真是把他坑惨了,没成想他爷竟还有这样的际遇,怪不得他爷在日记本子里头不写,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不写啊!不对,他妈的,不是如果,如今已换作他了!
陈竟已顾不得素质,破口大骂,可紧接着一声闷哼,脏话悉数闷进肚子里,两眼一闭,只暗恨天亮太迟,他爷害人不浅。
片刻,此人却抬起头来,按住陈竟缚在一处的手腕,挲着陈竟方才挣出的血印子,有几分威逼的意思,不过说话腔调有些怪,“你手……不要动。”
陈竟一听,更是脸色一白,“他妈的,你还真是男的?!”
夜里太黑,此人的脸色,陈竟看不见,可约是正无言注目着他。陈竟再次看见了野兽似的一闪,登时一个寒噤,在这无言的寂静之中,分秒变得迟缓,好似凌迟伊始,恐惧会优先击溃囚犯的意志。
“你……还是喜欢……女人吗?”此人说中国话的生疏口吻叫陈竟联想起某些更可怖的回忆,一阵强烈挣扎,但这回不是为了脱身,而是为了看清此人的下头是鱼尾,还是人的下肢?若是鱼尾……人鱼是如何上岸,甚至进入旅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