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童大为不解地瞅着李蕾蕾问道:“你笑啥,我不知这有啥好笑的,你这一笑,我咋觉得你冇一点同情心啊?”
李蕾蕾依旧在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不是我冇同情心,是我太同情你了。”
章童:“啥意思?你太同情我了,此话咋讲啊?笑能代表同情心?那哭能代表啥啊?”
李蕾蕾越笑越厉害,笑得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章童算是彻底被李蕾蕾笑蒙了,笑得他已经不知说啥是好,傻愣愣地瞅着李蕾蕾,似乎在说:笑吧,我等你笑足笑够,笑不出来以后咱再往下说。
李蕾蕾笑够了,平静了一下,恢复了原状态,说道:“别在意,哥,我实在是憋不住,所以才笑,你知不知我为啥要笑?”
章童:“是不是我哪句话说滑丝(不着调)了?我仔细想想,我冇哪句话说滑丝啊?”
李蕾蕾:“不是你哪句话说滑丝了,是我自己滑丝了。”
章童:“你咋滑丝了?”
李蕾蕾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道:“以前,我只是知道一点点七姓八家的事儿,并不关心,也不在意,甚至俺爹在世的时候,只要说起七姓八家这个话茬儿,我就不太爱听。啥七姓八家不七姓八家,一千年前的事儿,说那些有啥意思,谁要问我是哪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中国人、祥符人,可今个我觉得有意思了。有意思的并不是我已经能接受自己的祖上是一千年前来到这里的,而是我的这种接受是发自内心的。当然,这也不是我觉得可笑的原因。”
章童:“你觉得可笑的原因是啥?”
李蕾蕾:“你想知吗?”
章童:“你都快把我给笑蒙了,我当然想知。说吧,你为啥会笑成这样儿?”
李蕾蕾:“我笑成这样儿的原因,就是你今个来要打听的那个味道好素胡辣汤。”
章童:“咱说七姓八家的事儿,跟味道好素胡辣汤有啥关系吗?”
李蕾蕾:“原本是冇啥关系,今个你一说就有关系了,而且关系还不小。”
章童又蒙了,俩眼又直勾勾地瞅着李蕾蕾,等待着下文。
李蕾蕾开始给章童讲述北道门那家味道好素胡辣汤的前世今生。
支味道好那口汤锅的人叫金顺成,早些年跟章童一样,是个小学教师,在和平东街小学教音乐,后来嫌小学老师工资太低,忖着一个大男人家教小孩儿们唱歌,有点儿丢身份。在九十年代下海做生意的风潮影响下,主动辞职去了南方,啥都干过,搞过服装批发,卖过装修材料,时兴手机以后,又倒腾过走私手机,后来摊为倒腾走私手机被抓,被执法机关罚款罚了个屌蛋精光,不得不空着俩手回到了祥符。他还想回和平东街小学教孩子们唱歌,结果被学校领导一通腌臜,不得不彻底放弃回到体制内的想法。摊为有过做生意跑单帮失败的教训,他不想再去吃二茬苦,遭二茬罪。在征求了不少亲朋好友的建议之后,认为还是支个汤锅最保把,于是,他就决定支一口汤锅,过那种饿不死也撑不着、小富即安的生活。
这个金顺成的爷爷,跟李老鳖一是姨表亲,虽说两家来往不多,老一辈人也都不在世了,但毕竟两家有这么一道,于是,想支汤锅又身无分文的金顺成,就来到了双龙巷,请李蕾蕾帮忙在农行贷上一点儿款。恰好此时的农行正在搞扶贫贷款,可是扶贫贷款的对象是在农村而不是城市,尽管违反政策规定,李蕾蕾还是想出个拐弯抹角的办法,把扶贫贷款落实到了金顺成的名下。虽说靠扶贫贷款可以支汤锅,但这口汤锅必须支在祥符城里才能挣上钱。支到乡里不是不可以挣钱,而是在农村支汤锅的价格不能比城里高,城里每碗汤三块钱的话,乡里只能收一块半钱,整整要比城里少了一半。另外就是,把汤锅支在乡里,每天来回跑太麻烦,乡里的生活条件不如城里,用金顺成的话说,尿个泡随便找个冇人的地儿就能尿,且不说文明不文明,最起码要讲究卫生吧,支汤锅不比干别的,其他行当腌臜一点儿就腌臜一点儿吧,可卖吃食儿的人,总不能尿个泡连个洗手的地儿都找不着,还得压做汤用的水缸里搲一勺水洗手吧。其实讲不讲卫生都是次要,最主要是,在乡里支汤锅,费时费力挣钱还太慢。
金顺成不愿意把汤锅支在乡里,不支在乡里就不支在乡里吧,就是支在城里也必须打着乡里的旗号,因为这是用的扶贫贷款。于是,李蕾蕾通过农行在乡里营业所的关系,让金顺成去给乡长塞了点儿钱,让乡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好把汤锅支在城里。路子是买通了,可把汤锅支在城里啥地儿却又是个问题,支汤锅的位置直接关系到汤锅的生意,特别是那些还冇名气的汤锅。在祥符城,汤锅的名气有两种:一种是汤好不怕巷子深的汤锅,一种是有众所周知的地标位置的汤锅,就怕是“小秃烂蛋一头不占”,那就是非死不中。
最终还是李蕾蕾给金顺成出了个点儿。农行北道门储蓄所紧挨着的是一家名叫“刀刀美”的木刻小店,就是那种专门制作牌匾和招牌的作坊,主人是弟儿俩,生意还中,门里门外摆放的全是正在刻制和已经刻制好的各种牌匾。摊为街道上的卫生检查,储蓄所跟那弟儿俩经常发生口角,刀刀美经常打扫不干净门口那些木渣木屑,有时为了省事儿,在打扫卫生时,顺手就把残留在门口的木渣木屑,划拉到储蓄所这边来,街道办事处在检查卫生的时候,储蓄所经常受牵连遭到批评,所以两家关系不太融洽。李蕾蕾在任储蓄所主任的时候,就动过把刀刀美撵窜的念头,后来她高升离开了北道门,也就不说事儿了。如果能想法把刀刀美撵走,让金顺成把汤锅支在那儿,岂不是两全其美,一来不会再为打扫卫生磨嘴,二来储蓄所的兄弟姐妹喝汤不用跑远了。
当李蕾蕾向金顺成说出了这个想法之后,金顺成拍着胸脯说,把刀刀美撵走这事儿交给他了。金顺成心里可清亮,北道门就是那种众所周知的地标性支汤锅的位置。你别说,金顺成在外地混不中,在祥符混还能算上个混家,他找到北道门一个地头蛇去到刀刀美,可朗利,冇出几天那家刀刀美木刻店就搬离了北道门,之后李蕾蕾问金顺成,为啥会这么朗利,金顺成告诉她,那个地头蛇的表哥,就是北道门派出所已经退休的尚所长。
说到这儿,章童惊讶中颇带感慨地说道:“乖乖,祥符地面真邪啊,不定谁跟谁就撞上了。”
接着李蕾蕾往下又说,刀刀美是被撵窜了,金顺成味道好的汤锅也支上了,可问题又来了,这个问题就是,位置再好,如果汤好那就是好上加好。汤锅支上了小半年后,生意平平,不赔不赚,这可让金顺成开始挠头,要就这个样子下去,这跟去乡里支锅冇多大差别啊,如果再能把汤的质量跟上去,让“味道好”成为真正的味道好,那才能高枕无忧。金顺成下决心要让“味道好”成为名副其实的味道好。
一天大早,味道好来了一个七八十岁老婆儿喝家,这个穿戴干干净净、耳朵上挂着金耳环、指头上戴着金镏子的老太太,喝罢汤后对金顺成说,她家有个汤料方子,是她爹留下来的,如果味道好能换成她家那个配方,保准生意会大有改观。起初,金顺成还半信半疑,当老太太说,如果她那个料方不赚钱,她就把耳朵上挂的金耳环和手指上戴的金镏子送给金顺成。金顺成问,如果赚钱了呢?老太太说,如果赚钱了,就让金顺成收养她家的几只猫。金顺成问为啥?老太太说她老了,身体又不太好,不定哪天说不中就不中了,家里又冇别的人,只有那几只猫,万一哪天她死了,那几只猫就会成为流浪猫。金顺成细问才知,老太太是孤寡老人,一辈子冇结过婚,她父亲是西华县人,她母亲死得早,新中国成立初期,她父亲带着她来到祥符,起先在北道门支了一个汤锅,后来政府不让支汤锅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摊为家庭成分不好,她父亲在街道上挨批斗,一气之下得病死了。她一辈子冇嫁人,不是她不想嫁,而是她压小就喜欢猫,家里就冇断过猫,最少五六只,最多的时候她养过十来只,如果她嫁人了,家里这些猫咋办?曾经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就摊为男方说,结罢婚后家里不允许养猫,一下刺激住她了,压那以后,她就与婚姻无缘。如今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对自己这一辈子的总结就是,跟人打交道不如跟猫打交道,人会说瞎话,猫不会,人会嫌弃她,猫却离不开她,在她死之前只要有人答应抚养她的猫,她就把自己所有的遗产统统白送,在她那些遗产当中,最主贵的就是她爹留下的那个胡辣汤配方和她的猫,还有就是她耳朵上挂的金耳环和手指头上戴的金镏子。
金顺成被那个老太太感动了,对老太太说,如果她家的那个胡辣汤配方真的很好,别管了,他保证老太太家里那些猫成不了流浪猫。听罢金顺成这么一说,老太太第二天就用她爹留下的配方,自己在家熬了一小锅汤,搁在一个小推车上推到了味道好,金顺成把小锅里的汤盛进碗里这么一尝,可把他给惊住了,对这个汤味儿,他冇一点似曾相识的味道。虽说胡椒还是主导成分,但除了胡椒的味道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利口的清香,这种清香绝不像枫桦胡辣汤中掌枫叶的那种猛一唬的清香,而是一种散发着新鲜素菜的清香。于是,他用勺子在汤碗里捞了捞,顿时明白,这是一碗不掌肉的素胡辣汤,但喝起来却有肉的味道不说,甚至还要比掌肉更有香味儿。
见到金顺成一边喝汤一边频频点头,老太太就把她老父亲自制素胡辣汤的历史告诉了金顺成。老太太说,早年她老父亲在西华县的时候,那里家家户户都爱熬胡辣汤,而且是比着熬,看谁家熬的汤更好喝,她老父亲自然也就随大流,想着各种法儿想让自家的汤高人一筹。摊为熬汤,老父亲甚至宰杀光了家里的牛和羊,熬出的汤还是不被人家认可。有一年到年根儿,眼瞅着要过春节,过年了,人家吃大鱼大肉,咱总得有口汤喝吧。大年三十那天,她老父亲就跑到亲戚家,寻了一锅人家熬剩下的骨头汤,回家后,就用这锅骨头汤,添上水,掌上干粉条、豆皮、海带、葱、鸡蛋、黄花菜、花生米、小磨油和醋,熬出一锅冇肉的素胡辣汤。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一喝这素胡辣汤,都非常惊讶,这素胡辣汤喝着咋跟肉胡辣汤冇啥差别啊?最让人意外的是,这素胡辣汤里还透着一股子清香,这股子清香是压哪儿来的?汤里掌的那些食材会产生香味儿,但似乎产生不了这样别致的清香。
此时此刻,金顺成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他也同样纳闷,他迫不及待地问老太太,这素胡辣汤里别致的清香,是压哪种食材里产生的啊?老太太翻了金顺成一眼,回答得可朗利,她说,在冇签字画押之前,她不可能向金顺成泄露这个秘密。于是,金顺成立马找来纸和笔,当即就跟老太太签下了契约,老太太百年之后,收养她养的那几只猫,并对老太太说,如果她还不放心,可以把这份签字画押的契约交给北道门派出所,让派出所实施监督。
就这,心满意足的老太太,把签好的契约塞进兜里后,笑着用轻松的口气,把素胡辣汤里那股子别致清香是压哪儿来的,告诉了金顺成。
听到这里,章童也有点按捺不住,问道:“那股子别致清香是压哪里来的啊?”
李蕾蕾:“你就恁想知道吗?”
章童:“可想知道。”
李蕾蕾:“那我是先告诉你,别致清香是压哪儿来的,还是先告诉你我为啥要笑啊?”
章童:“中了,我的妹,你就别拿糖(摆架子)了,一起告诉我中不中?”
李蕾蕾:“说句实话,我可以啥都不告诉你,但是,你今个告诉了我,七姓八家里的李家原本不姓李,姓‘列维’,这个就像你想知道素胡辣汤为啥有别致清香一样,算是个等价交换,我就告诉你吧……”
当李蕾蕾用一句话把素胡辣汤为啥会有别致的清香告诉了章童之后,章童也笑了,他笑得是,神神秘秘了这么一大圈,原来就是一捅就破的一层纸。素胡辣汤的醋啥时候掌,掌早了不中,掌晚了也不中,需要在汤出锅前三分钟之内,把醋掌进汤锅里,掌早和掌晚都不会产生那种别致清香,必须恰到好处。
听罢李蕾蕾这么一说,章童顿悟地一拍脑门:“真是屁松……”
李蕾蕾:“屁松?这世界上很多成功,往往都是被人们认为是屁松的事儿,看似简单,有些人弄了一辈子也不呛(不一定)能弄成,而有的人却是手到擒来,可别小看你说的这个屁松。”
章童急忙解释:“我说的屁松不是看不起那个老太太的老父亲,能把那锅不被人看好的素胡辣汤熬成精品,我觉得那是一种天意,让别人熬,可能一辈子也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