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望,被赵旃认了出来,高声叫道:“逢君救我。”
逢宁向乃父说道:“赵将军在后相呼,为之奈何?”
逢伯怒曰:“这有什么好说的,赵旃乃国戚,又是赵朔之堂侄,我若拒之不载,恐要灭族呢,竖子不听老爹之言,自寻死路,赶快滚下去吧!”
到了此时,逢宁、逢盖后悔不及,但又不得不跳下车去。赵旃旋即上车,逢伯驱车回晋。逢宁、逢盖失车,遂死于乱军之中。
且不说逢伯如何逃晋,单说中军元帅荀林父,率同中军,与楚军血战一会儿败下阵来,遂与司马韩厥从后营登车,引着败残军卒,取路出右,沿河而走,弃下车马器杖无数。先谷自后赶上,额前中了一箭,鲜血淋漓,扯战袍裹之。荀林父讥之曰:“敢战者亦如是乎?”
先谷无语。
行至河口,赵括亦到,诉称其兄赵婴齐,私下预备船只,先自渡河:“不通我等知道,元帅应该以军法绳之。”
赵婴齐与赵括、赵同虽为同母兄弟,但他觉着赵括、赵同太为跋扈,终有一败,故而不相往来,赵括恨之,故有此说。不想荀林父听了他的话,不仅未有惩治赵婴齐之意,反而说道:“死生之际,能够脱身,为大晋留得一卒,便是一功,行什么军法?”
说毕,掉头对先谷说道:“我兵不能复战矣!目前之计,渡河为急,请元帅速去河下召集船只。”
先谷嗫嚅而去。
河下之船,俱四散安泊,一时不能聚拢。正在那里发愁之时,沿河无数人马,纷纷来到。荀林父视之,乃是下军正副元帅——赵朔、栾书,被楚将公子重袭败,驱率残兵,亦取此路而来。两军一齐在岸,哪一个不欲渡河?荀林父南向一望,尘土又起,恐楚兵乘胜穷追,乃击鼓出令曰:“先过河的有赏。”
这个命令真是烂透了,渡河的船只本来就不够,现在荀大元帅又发出如此一道混账的命令,两军夺舟互相残杀。及至船上的人满了,后来者攀附不绝,把船挤翻了三十余艘。先谷慌忙来到船头,大声喊道:“大家听着,再有扯船扯桨的,就用刀剁他的手。”于是,那些上了船的士兵纷纷举起刀来,砍那些攀船的士兵。只见刀起手落,船沿上鲜血四溅,无数手指跳落舟中,按照冯梦龙、蔡元放二位老先生的话说:“如飞花片片,数掬不尽……岸上哭声震天,山谷俱应,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前面还在抢舟,后面尘土又起,乃是荀首、赵同、魏锜、逢伯、鲍葵等一班败将。荀首好不容易登上一舟,不见其子荀罃,使人于岸呼之。有小卒看见荀罃被楚所获,报知荀首。
荀首大惊曰:“吾子既为楚人所捉,吾不能独回。”说毕,跳下船去,整车欲行。
荀林父阻之曰:“罃已陷楚,往亦无益。”
荀首回曰:“就是找不回罃儿,我也得掳他几员大将,换回吾儿。”
魏锜素与荀罃相善,亦愿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数百人,加之荀首平日恤民爱士,大得军心,故下军之士,在岸者无不乐从,即已在舟者,闻听下军荀大夫入楚军寻儿子,亦皆上岸相从,愿效死力。
于是,战败之军,竟然重组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杀向楚军。
楚军正在掠取遗车弃杖,不想晋军突然来到,慌忙迎战,荀首今日有点奇怪,每当发箭之时一看是利箭,就放回魏锜的箭袋里。
魏锜有些急了:“哎,荀大夫,这是抠门儿的时候吗?连救儿子还舍不得用好箭,真叫人不解!”
“不是舍不得,我是要捉活的回去好换我的儿子,太锋利的箭,怕一箭射死了。”荀首解释道。
荀首乃晋军中数一数二的射手,箭无虚发,不一会儿,便射倒了五六个楚国将领,可是捉住之后发现档次不够——全是偏将,好不失望。
“荀大夫,这个行了。来迎战咱们的这人,叫连尹襄老,大将一级的人物。”魏锜到楚营出使过,认识连尹襄老。
荀首没有接腔,铆足了劲儿连发两箭,皆被襄老躲了过去,咬着牙又发一箭。这一箭明明又被他躲了过去,怎么他栽倒了?正在疑惑,只听魏锜小声说道:“是楚人帮的忙,这个楚人好像叫屈巫臣,也是一位大将。”
荀首点了点头,驱车上前,还没等车停稳,便跳了下去,他要活捉连尹襄老。
可是,荀首失望了,因为连尹襄老已经死了。死就死了呗,荀首命令随行的几个小卒:“把尸体拖到车上。”
几个小卒刚刚将连尹襄老的尸体拖上车,一队楚军杀了过来,要抢回连尹襄老的尸体。荀首举目一瞧,当先那辆战车十分华丽,车上的头领既年轻又英俊,左臂上裹了一块白布。直觉告诉荀首,这个小将有来头。
荀首重新上了战车,这一次,他不再射胸、射头,凡是那小将身上的要害部位,他一概不射,他射手,射那小将的右手腕。一箭过去,果然将其射中。谷臣哎呀一声,箭未及拔,魏锜冲到,将他活捉过去,置于车中。
荀首喜道:“有此二物,可以赎回我的儿子了!撤。”
且不说荀首如何撤退,单说楚司马公子反,奉了楚庄王之命,来攻上军。上军元帅士会,在晋军中是最有头脑的一位,他见荀林父智不能料敌,才不能御将,不进不退,必败无疑,忙回到军中,预做准备。正当晋中军和下军溃不成军狼狈渡河的时候,晋上军岿然不动,在敖山下列阵以待,公子反的部队攻了好几次,也未能讨得半点便宜。
楚庄王见公子反攻晋上军不下,忙命潘党率领楚之后备军,增援公子反。
士会叹道:“中、下二军已败,我再硬撑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撤。”于是,他亲自领兵殿后,且战且退,加之他事先安排的七支伏兵的作用,毫发无损地退到了黄河岸边。
战争已接近尾声,读者也许要问,养由基呢?如此厉害一个人物,在这么一场大战中,怎么不见露面?不说读者,连不佞也感到遗憾。按照孙叔敖制定的军制,禁卫军采取的是轮班制,早晨到下午的时间归右广,其他时间归左广,而赵旃唱歌的时间是三更,所以出动的是屈荡率领的左广部队。可是,这一仗一直打到了第二天,到点要换班了,屈荡不同意,他说:“大王乘坐左广之车开始作战,也一定要乘它结束战争。”
屈荡这么一说,楚庄王不好再说什么,仍旧乘坐左广的战车。可怜的养由基,就这样被屈荡抢了风头,在这场战争中毫无表现。好在二十二年后,养由基在鄢陵之战中射杀了魏锜,总算大大地风光了一回。
却说荀首兵转河口,荀林父之大军尚未渡尽,心甚惊慌。也是天不灭晋,赵婴齐率众渡过河后,打发空船南来接应。时天已昏黑,楚军已至邲城。伍参说道:“大王,晋军现在都在渡河,无心作战,如果我们乘胜追击,一定能把他们全部赶进水中。”
“不必了,冤冤相报何时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当年,城濮之战,晋文公并没有穷追不舍。”楚庄王说道。
于是,楚军收兵。
整个晚上,晋军都在渡河。
楚军清点人数,死伤极少,但是连尹襄老战死,公子谷臣被活捉,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因为楚军晚上驻扎在邲城,故而,晋楚之间的这场战争,又被称为“邲之战”。
城濮之战,晋国大胜;邲之战,楚国大胜。自此,霸主的宝座,由晋转楚。此乃后话。
却说郑襄公得知楚师得胜,亲至楚营劳军,迎楚庄王于衡雍衡雍:地名,在今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
郑襄公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潘党举樽说道:“大王,此次对晋之战,乃是我大楚建国以来所遭遇的最大一场战役,也是战果最为辉煌的一次战役,请收晋尸,筑为‘京观’,以彰大王之武功于万世。”
所谓“京观”,就是战胜的一方将战败一方阵亡者的尸体堆积在大路两侧,覆土夯实,形成一个个大金字塔形的土堆,用以夸耀武功。
对于这个看起来很“酷”的建议,楚庄王表示坚决反对。他说:“何为武?武就是止戈。从前周武王消灭商朝之后,曾作《国颂》说:‘把干戈收藏起来,把弓箭也收藏起来,我将追求美德,并把这一愿望体现在夏乐中,以求永久保有天下。’所谓武功,就是要清除残暴,消灭战争,保有天下,巩固功业,安定百姓,调谐诸国,积聚财富,只有做到这些,才能使子孙后代不忘记祖先的显赫功业。如今,寡人使两国士兵的尸骨暴露荒野,这是残暴不仁;夸耀武功使诸侯畏惧,这也是没有停止战争。既没有消除残暴,又没有停止战争,怎么能保有天下?再说,晋非有罪可讨,寡人幸而胜之,何武功可彰耶?”
说毕,楚庄王下令,将晋军阵亡者就地掩埋,并在黄河边上祭祀了河神,方奏凯而还。行至申邑,宿于申无畏家中。
邲之战,申无畏之所以未曾从军,乃是老母病重的缘故。如今,老母已经痊愈,又听说楚军打了大胜仗,特别是楚大王驾幸其家,觉着很有面子,便殷勤招待,连饭菜也是他亲自端送。可是,楚庄王无动于衷,从早上到中午都在发呆,连饭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