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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頁(第1页)

因這先令而起,甘小栗又想起了簡行嚴,想到他那個划船不用槳的浪勁,時常穿一件印著鳶尾花的布襯衣,頭頂上戴一副墨鏡,甘小栗凝重的心中萌發了一絲微小的寬慰。

過一個鐘頭就是晚飯時間,再回高記已經來不及了,甘小栗曠了半日的工,沒臉在這個時間跑去店裡蹭飯。他尋思著找個地方把那封事關重大的文件藏起來,神色凝重地走出木屋,正好撞見蔡詠詩披著一件寬大的男人衣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裡頭穿的旗袍殘破不堪,撕爛了的流蘇拖在地上像條尾巴。

甘小栗叫住她:「小蔡姐,誰欺負你了?」

見到甘小栗,蔡詠詩一張嘴先癟了一下,又努力往上抬,最後勉為其難地笑著說:「嗐,是我自作自受。要不你來我屋子做飯給我吃,我細細講給你聽吧。」

甘小栗揣著文件,著實也覺得腹中空空,就跟了過去。

蔡詠詩的家還是堆滿了舊書,想是她把體己物件兒都放在閨房裡,外人不得見。一進屋,她找了張躺椅倒下,脫了高跟鞋,一腳把鞋子踢得遠遠。

甘小栗淘米洗菜,從桌上挖掘到半截香腸,輕車熟路在煤爐上架起鍋子,他又不是第一天被蔡詠詩使喚來做飯,為此他連廚藝就給磨練精進了。「煲仔飯可以嗎?」

「行。」蔡詠詩在廣州待過,對煲仔飯有情結。

「說吧,小蔡姐。」甘小栗一邊煮飯一邊開了頭。

蔡詠詩拿了塊手絹把自己的臉蓋上,緩緩才說:「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

「我不知道。」

「這就話長了。我六歲被人從福建老家買到汕頭妓寨做琵琶仔。十三歲破身,十四歲成了頭牌,十六歲老鴇破產把我賣去廣州,我繼續接客繼續做頭牌。現在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了?」

甘小栗垂著眼睛不敢看她,嘴上答應到:「嗯。」

「後來有人給我贖了身要娶我回家,偏偏遇到戰事,錢給了,人卻沒來,我從了良卻沒有謀生的本事,國內日子不好過,賭一把來南洋重操舊業,沒想到這邊下了禁娼令。」

甘小栗又「嗯」了一聲,提醒蔡詠詩自己正在聽。

「所以我只好偷偷的做生意,你懂吧?」

「懂。」

「誰的錢好賺就賺誰的錢,所以我找上了英國人……結果你看到了,吃虧了。」

「英國人打你了?」甘小栗不為蔡詠詩下九流的身份所動,一心只為她感到心痛。

「那個大鬍子喝多了,當街就打起人來,幸好有兩個人救了我,一個是跟你一起蹲過局子的那個簡少爺,另一個我不認識。」

甘小栗有些意外,上一回為了簡行嚴不把家俊的死當一回事還罵過他,這麼快這位公子哥又向貧苦百姓伸出援手了?

蔡詠詩繼續說:「幸好有這兩人幫忙,不然也不知我會怎樣。」

突然屋裡安靜了許久,只有煤爐上的鍋子裡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水從鍋蓋邊向外噴出來,鍋里的飯菜正在高溫中慢慢變熟。甘小栗眼睛盯著鍋蓋問到:「小蔡姐,你還痛嗎?你想知道我的事嗎?」

手絹下面,蔡詠詩答到:「不想,反正都是一聽就特別苦的事。」旋即她又改口道:「算了你還是說吧,看我倆誰更苦。」

「我阿姆買菜的時候被日本人炸死了,後來日本人在我們家鄉搞了一場鼠疫,我的師父師娘死在那裡頭,我也差點丟了小命,而我的妹妹被人販子賣了……」

「誒,那你爹呢?」

「我找不到我阿爸。」

鍋子裡的咕嚕聲變成了滋滋聲,飯要熟了。

然後蔡詠詩說:「我也找不到我爹,這一點我們還蠻像的。」

甘小栗給爐子調到小火,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躺椅上的蔡詠詩,看見她臉上的手絹已經被清淚所染。

陪蔡詠詩吃了飯,聊了天,看了月亮,甘小栗半夜摸黑回家,那封重要文件回來時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上樓的時候被房東看到,房東不太跟天財他們說話,卻十分喜歡甘小栗,便問到:「從對面那個女人哪裡回來?」

甘小栗反問:「怎麼了?」

房東嘿嘿一笑,回答說:「小心被她勾了魂去,出門走衰運。」

「沒有的事,老杯杯你平白無故可不要咒我。」

那福建老頭繼續說:「你們不知道她的底,我是知道的,十年前我去廣州時聽過她的名號,長樂樓的玉仙嘛,多少闊少指天指地發誓要替她贖身娶回家去,那些闊少,最後不是暴斃就是破產,沒有一個落了好。最後傳聞終於有一個人出錢把她贖出去,那人卻從此音訊全無,也不知是真是假。」

「胡說,那些人吃喝嫖賭,本來就是走背字的命。」甘小栗打聽到,「小蔡姐真是原來住這兒的老阿嬤的親戚?」

「這我就不清楚了,老阿嬤也不是尋常人,一個老婦人,無兒無女,家裡屯著那麼些書,說不定還是玉仙的前輩,過去她們那一號人待的叫』大地方』,裡面的姐兒是要作詩唱曲的,算半個文化人。」房東談起滿清舊事,陷入回憶。

甘小栗留他好生回憶,一個人跑上二樓,二樓大房間裡眾人已經睡下,另一邊房間裡,老賠不在,裡面黑黢黢一片,透著窗子可以看到露台上積著水。露台對面,是睡夢中靜謐的大海。甘小栗望著遙不可及的深藍色,今天一天下來勞體又勞心,他吃不消,不一會兒睡眼朦朧,和衣而睡在夢中與許久不見的簡行嚴抬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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