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师太没有回答,扔下一句“施主早些休息,贫尼的晚课迟了”,抬脚便向外走。
俞进宝不死心地喊出一句:“师太当真放下了吗?”
无一的脚步没有停顿,走得越发匆忙。
俞进宝并不灰心,她本没有指望无一师太立即答应她所求。那是一道陈年旧疤,常伴古佛十余载,那伤口怕都未曾痊愈,只是借佛祖一丝怜爱,有个绝尘断念之所,逃避那噩梦的伤痛。俞进宝可以从无一师太躲闪的目光里看出,无一师太不敢面对她。或许是她不敢旧事重提、亦或是不忍俞进宝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伴着香烛的气息,俞进宝这一夜睡得极好。自从随华仲盈日夜赶路,许久未得如此好眠。只是山里夜间骤凉,又下起了下雨,一夜过后,俞进宝竟烧了起来。
主持师太略懂医术,便让俞进宝在庵内养病。
给俞进宝送药送饭的师太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无一一直不曾出现过。
“师太,你说我若死在这里,纵使我父兄整日听经沐香,他们真的能安息吗?”
灯影幢幢,门外的身影停了许久,终究推门进了屋。
“山里寒凉露重,姑娘偶感风寒,不会有事的。”
俞进宝脸色苍白地笑道:“我全家死于非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出了这庵门,我便直去京城,买把刀,不是捅了他的胸口,就是抹了自己脖子。不知那日我暴尸京城,师太可否为我超度,送我与父兄团聚。”
俞进宝的话实在惨烈,无一师太听不下去,忍不住闭上双眼,加重了呼吸。
“那件事是十六年前发生的,师太却是在十四年前来到绝尘庵的。”这两日,俞进宝没少从庵内尼姑那里探听无一师太的事。爱多嘴的尼姑不多,只有个庵内收养庵内长大的半大小妮子,轻易被俞进宝套出了话。“那年,他逢大赦出狱了。”
“你知道!”无一师太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叫起来,带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与悲愤,“你然既然知道,就该清楚,就算你用劲全力,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让罪有应得之人付出代价。就在你以为你可以相信世间自有公道,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罪孽竟烟消云散了。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一点儿没耽误。”
激动过后,无一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斗不过他们的!”
“师太当初不也成功将他送进了牢狱吗?!师太绝尘出家,是因为即使将那人送进牢狱,过不了多久,他又能活蹦乱跳。师太是失望这世道不公,才绝尘出家的吧。”俞进宝注意到无一出家的时间时就在想,从事情发生的时间到出家为尼,中间过了接近两年的时间,已经过了最为不能接受现实的时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选择出家。因为,那个人被放出来了。
“即使如此,师太你可曾后悔当初拼尽一切将他送进牢中?”俞进宝忍着干涩的喉咙,发生嘶哑的声音。
“后悔?”俞进宝每一句话都落在了无一的心坎之上,没错,她并不是仇恨无法得报愤而出家,而是绝望这世间权贵相护,公道不存。无一师太的心一点点的坚毅起来,“我不后悔。”
那很好。俞进宝知道,她快要说动无一师太了。
“那我也不后悔。”俞进宝努力从榻上翻下来,走到无一师太面前,紧紧握住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即使你我之力如蚍蜉撼树,即使我们倾尽所有也未能如愿,我还是想去做。哪怕真有绝命的那一天,我也不想让他们好过!”
无一磋磨着俞进宝的手。俞进宝的双手细软,是不曾做过活计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上面却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伤口。刻刀划破的、木刺扎破的,是亲手刻下那十几座牌位留下的。有些伤口只有疤痕,有些伤口结痂未消。
“好。我答应你。”
无一终于说出答应两个字,俞进宝欢喜地留下泪来。
无一师太终于承认,俞进宝是真的很像当初的自己。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依旧会倾尽所有为自己讨回公道。俞进宝所负仇恨比她更甚,报仇的执着只会比她更甚。
跨越十几年的光阴,两个复仇的灵魂站在了一起。
俞进宝给自己刻了一个排位,没有刻名字,把随身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匣子,都是父兄送的首饰玉器,然后埋在绝尘庵内。这是俞进宝的全部,埋葬了这些,便从此埋葬了俞进宝这个名字。
有父母兄弟排位在这里,纵然身死魂断,她一缕残魂也会飘回这里,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