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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1页)

顾阿婆让斯江去阁楼找舅舅玩,跟着陈阿娘出了门。两个小脚老太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经过一只只门洞,停在了过去的金司徒庙门口。

“阿芳啊,还记得侬结婚是勒格得庙门口拜天地格伐?(还记得你结婚实在这里庙门口拜天地的吗?)”

“嗯。”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不是还揭发过我这个事吗?封建迷信,害得我头发被剪掉半边,好不容易长回来,作孽啊。”

陈阿娘笑了起来:“吾以为揭发了侬,吾就好逃忒了呀。(我以为揭发了你,我就好逃掉了。)”

顾阿婆嗨了一声:“谁不是这么想的,我气得去揭发了你家老陈给国民党当会计的事。你又气得上门来跟我打了一架。唉,我家老大说得好,都是疯子,全疯了,狗咬狗一嘴毛。”她摇摇头:“你看,我家西美恨死了我,跑去新疆嫁给你儿子,我一回没做个人,就赔了个姑娘给你家。”

陈阿娘笑着看向天上的月亮,清清朗朗的,明天还会是个大热天。她哪里赚到了?反正这辈子都是劳碌命,没享过媳妇的福,儿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得来。

“阿芳啊,阿拉斯江养下来就比只奶猫大一点,吸□□的力气都没,靠捏着嘴巴一滴滴奶粉喂下去的。侬当时也急死了,对伐?”

“我知道的,辛苦是亲家母你辛苦了。”顾阿婆叹了口气:“养个霞子(孩子)不容易。”

“肉生火鱼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斯江肠胃嫩,切多了会呕,海鲜又过敏,最多切点汤,侬要管牢伊只小嘴巴。医生港了,宁可一天切五顿,每顿少切点。”

“哦呦——好好好,我记住了。”顾阿婆喊了一声,心想怪不得中午斯江吃了一小碗红烧肉,肚皮难受了半天。

“牛奶公司的牛奶,下个月换地址送到侬屋里。这几天吾会得送过来,十点钟呢,记得泡杯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侬看到了,三小块就够了,要是凯歌格栗子蛋糕,只好切半块。后半天三点钟,睡好午觉再给她吃点饼干,覅切糖果,牙齿要瓦特(坏掉)哦。”想起陈斯强一口蛀牙,陈阿娘又叹起气来。

“好好好。”顾阿婆额头沁出了层薄汗,默默数了数,今天斯江早上吃了两块大白兔,中午吃了一根棒冰,傍晚又吃了四五还是六粒粽子糖来着?乖乖隆地咚,明天不好再由着她了。

“侬天天记得炖只蛋,里头摆点肉糜,炖得嫩一点,伊顶欢喜了,红烧肉勿来噻,太油了,伊切了肚皮痛,肋排骨黑木耳汤顶顶好,斯江偏偏勿欢喜切,唉,黑木耳多好,六块七一斤哦,贵得要死,伊一切就要呕,真是!”陈阿娘掀起褂子,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东来两口子三年寄了七百廿十块回来,修阁楼用特一百三十块,伙食费用特两百四十块,还有三百五十块,存在银行里,现在连本带利,四百块洋钿,侬拿好。”她抹了把泪哽咽起来:“宁噶背后港阿拉小气(人家背后讲我们小气),勿小气哪能办?东来西美万一要是回得来,有单位伐?有房子分伐?三十六条腿③啊里来?吾勿亢点钞票,将来哪能办?(三十六条腿哪里来?我不藏点钱,将来怎么办?)”

顾阿婆捏着信封,抓住陈阿娘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唉,我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你有空过来提醒我一声。”

两个人的手都因为常年劳作,满是皱纹和茧子,手指尖冬天的裂口愈合了,留下点点的刺。陈阿娘笑了笑:“有数哦,吾还要来看斯江格。反正噶近。(这么近)”

顾阿婆看着陈阿娘慢悠悠走进七十四弄里,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又叹了口气:“顾老四,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想起小斯江,她是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不是滋味。昨天原来斯江走到文化宫就正好遇到了顾北武,他这个王八蛋带着斯江上了63路公交车去的老北站,托一个女乘客把她带上52次列车,教她一上车就去找那个一直帮忙带东西去乌鲁木齐的列车员,他真是狗胆包了天啊,就不怕当中斯江被人骗走了拐走了抱走了。骂他教小孩撒谎,他还反问斯江的话里哪一句撒谎了。她哪里记得昨晚都说了些啥啊,乱七八糟的。什么不否认不代表承认,绕口令呢,辣块地个妈妈,呸呸呸,他妈妈不就是我徐寻芳?!唉,只盼着斯江可别跟着他学这些坏的。作孽啊,我一辈子老实人,怎么生出东文北武这两个魔星的!

作者有话要说:煤油灯阿克苏各镇大约1978年通电,之前知青都使用马灯、煤油灯小油灯等。

2卫生纸七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大多没有卫生纸用,草纸都没有,新疆女知青月经带里都用草木灰,擦用白报纸。也不过只相距五十年,可见我国改革开放后发展得多么迅速。

3三十六条腿床、三门橱、五斗橱、梳妆台、沙发、四个凳子。

顾北武一句台词没有,但是我北武大帝无处不在。呵呵呵。

陈斯江阿舅,说谎是不是不大好

顾北武没,阿舅只问了如果你到了乌鲁木齐你怎么找爷娘。你再想想。

陈斯江技能陈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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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顾家多了一个陈斯江,生活发生了巨变。

顾阿婆不再出门卖花,六点钟起来热牛奶,弄堂外头买回豆浆大饼,甜咸俱全,油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小碟子里摆好酱油和花生酱。吃好早饭后她拎上菜篮子,带上特地多买的一副大饼夹油条,去找陈阿娘,请她帮忙吃完免得浪费粮食。两趟过后,陈阿娘领会过来,夜里跟陈阿爷感叹顾阿婆是个“上路会做人的老太”,难怪顾北武混得好。第二天她只当不知道,吃完那副大饼油条,主动提出带顾阿婆去长寿支路菜场买小菜。顾阿婆喜笑颜开,两个小脚老太肩并肩出了弄堂,一路上骂儿子叹女儿疼孙辈,聊得火热朝天。两亲家不对付了几十年,从来没这么亲热过。

“侬呢,记得来迭格这个综合摊买小菜,省得跑交关很多摊头。鱼呀,肉呀,豆腐呀,蔬菜统统有,礼拜一还有蘑菇买,侬提前约好,请伊帮侬留三四只,切片炒鸡脯肉鲜得勿得了。阿拉斯江顶欢喜格只菜我们斯江最喜欢这个菜。”陈阿娘指指面前的几个年轻卖菜员“这几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脑子灵光哦,手脚快,全靠心算,从来没错过。小姑娘,来来来,帮我拿两扎鸡毛菜、半斤青椒、一斤半毛豆,八两肋条肉,再要两分洋钿葱一分洋钿姜。”

“来啦来啦,鸡毛菜两扎是两分洋钿,半斤青椒五分洋钿,毛豆一斤是一角四,一斤半就是两角一分,肋条肉九角一斤,阿娘,格块肉八两三钱,算侬七角五分来噻伐”

“来噻格来噻格好的好的。”陈阿娘秉承着会计世家的优秀传统,心里算盘啪啪啪打得又快又准“一块零六分洋钿对伐”

小姑娘笑开了“对,一分钱都没错。阿娘侬哈强。”

顾阿婆看看若无其事的陈阿娘,心服口服,不得了,她那块肋条肉的价钱还没算清爽呢。怪不得斯江已经会加减法,肯定是陈家祖传的。

陈阿娘付好钱扭头指导顾阿婆合理配菜。

“亲家母,茄子斯江不爱吃。”顾阿婆有点为难。

“勿好挑食,样样都要吃的,侬洋葱、胡萝卜再买一点。小囡营养一定要跟上。阿拉斯江比楼下李高兴小一岁,要比他高三公分呢。蘑菇,蘑菇覅忘记忒。”陈阿娘很是骄傲。她年轻时被丈夫带进立信会计潘老板家做帮佣,抗战时潘夫人请她去上海难民儿童医院帮忙洗床单照顾病童,后来1940年又跟着去了儿童医院,还被苏祖斐医生夸奖过“细心耐心有爱心”。耳濡目染下,她维生素abcde张口就来,可惜她裹了小脚又不识字,不然至少也能做个护士长。好处也是有的,她生了六个孩子,全长得很好,个头和体格在万春街都出挑。这也是顾西美放心把斯江交给阿娘的原因。

顾阿婆赶紧掏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秃头铅笔,翻了几页,找到栩栩如生的洋葱和胡萝卜,在下边画了两个不怎么圆的圆圈,又在胡萝卜边上添了个歪歪扭扭的蘑菇,再画上圆。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我家老四画的,他说我记性不好,这样就能天天买不重样的菜”。

这下轮到陈阿娘服气了“侬有心了。你家老四从小会画画。”顾家运道好,老大会打架,是个霸王;老二会裁缝,嫁了海员;老三会弹琴,差点进了音乐学院;老四会画画,路道粗是个人精。四个孩子还长得都像徐寻芳,一个比一个好看,谁相信他们的爹是拉黄包车出身的呢。买好小菜,两个老太再结伴去买副食品,从此革命友谊牢不可破。

等吃好中饭,顾阿婆守着斯江听广播睡午觉,纳鞋底做棉鞋,绣手帕做衣裳,每一块手帕都绣上一朵白兰花。斯江吃好下午点心后跟着顾北武出去白相,顾阿婆就又开始收衣服烧晚饭,烧洗澡水,点蚊香,喷花露水。夜里全部收拾好,给斯江洗完澡,祖孙俩上床讲闲话,弄到十点多钟才睡,比起以前又忙又累,但是人一天比一天有劲头,天天乐呵呵起床笑哈哈入睡,半夜也不起身了,一觉到天亮。陈阿娘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好在斯江每天吃好晚饭总会回来替她捶捶背揉揉肩,背两句语录,讲讲她广播里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回顾家,反而成了陈阿娘一天里最盼望的事。

顾北武也不再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吃好早饭就拿出书本画报,揪着斯江认字算数,学习完了就教她打拳。

“这是什么拳呀”斯江抡着两个小胳膊风车似的乱挥,咯咯笑。

“王八拳。”顾北武抱着荞麦枕头给她当目标“专打乌龟王八蛋,明天上了幼儿园谁要敢欺负你,你就冲上去这样打,懂伐用力,再用力点再快点”

斯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笑弯了腰“外婆港阿舅侬是王八蛋”

顾北武哎了一声,丢掉枕头把她直接扛上了肩头当风车似的转了起来“侬造反了是伐”

“啊啊啊啊,阿舅阿舅,吾是王八蛋”

“侬是王八蛋,格么吾是啥继续转侬只小戆徒,今朝广播不许听了。”

为了方便带斯江出门玩,顾北武特地去虬江路组装了辆脚踏车,多花了三十块,一百八搞了辆永久13型,锰钢车架,吃得起重量。早上斯江坐在前叉上去幼儿园,一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一边揪着铃铛不停地打铃,快活得意得不行。陈阿娘气得啊,逢人就说顾北武大手大脚,明明走走十五分钟就到,非要买什么脚踏车,一百八十块啊阿娘的心不知道滴了多少血了,打多少鸡血也补不回来,和顾阿婆革命友谊的小船差点就翻了。

国庆节这天晚上,陈家三代齐聚在万春街,跟往年一样聆听陈阿爷的教导。

陈阿爷端着“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产”的白底红字搪瓷杯正襟危坐,腿边摆着鸡毛掸子,先问一问儿子媳妇们的工作情况,思想不能犯错,贿赂不能收受,像钱桂华那种假病假更加要不得。再问一问孙子们的暑假生活,字有没有多认识几个,加减乘除心算珠算有没有进步,毕竟无论再怎么革命,钱和各种票总要花的,帐不能没有人算,一技傍身荒年不愁。陈家三个金孙偏偏都不是读书的料,一问三不知,年年少不了要切点桑活挨打,打完孙子,陈阿爷想起家里唯一学习好的长子远在边疆,还只生了个女儿,夜里不免总要多吃两杯闷酒长吁短叹陈家后继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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