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那几年里,连七很少见他使用无风,也几乎难见他出手。因而有不少人猜测,言醉武功已废。但连七相信事实绝非如此,而当时的她武功日益精进、已初露锋芒,不可小觑,也因此震慑了浮动的人心。
她还记得言醉带她去戈壁看颓圮的古城墙,告诉她这是千年前数十万人力的结晶,霸业成空,但城墙却历黄沙不腐;他还撇下帮务带她赴边关战场,目睹百姓流离和狼烟烽火,他说在偌大的战场之上,匹夫之勇不足夸,以戈止戈的背后,是将士的流血、未亡人的悲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决绝。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彼时她按着一个士兵被流火击中血流不止的伤口,泪眼婆娑地质问言醉,那是她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觉到力不从心。如果不去看,就不会知道快意江湖之外的另一种真实。
士兵的胸口已经失去起伏,言醉把小小的连七拥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玉颜儿,这就是江湖之外的真实。一种你应该了解的真实。”
江湖游走在法度之外,人常常在杀戮之中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尤其是对平头百姓的生命的尊重。
这就是言醉教给她的道,不是孤绝无双,而是苍生休戚。
叶孤城静静地听着,在连七娓娓道来的过去里,是白云城主从不曾关心过的人间。连七折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大喇喇地盘腿席地而坐,吹奏着不知名的小调。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眉梢和鼻翼,落下一片金黄。叶孤城不由闭上眼,伴着曲声,耳边清晰地听到——狗吠、鸡鸣、吵嚷、嬉笑、船笛、风声、海浪……
这是他从不曾留意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上,内心感到久违的冲淡平和,远去的、烦杂的声音和计划,落针可闻,自己的心跳、一片玄而又玄的天地。
他似有所悟。
不知过了多久,叶孤城睁开眼,眼前暮色四合,星垂平野,江风阵阵。他挥剑拂去飘零的叶,叶片晃悠落地,倏然碎成齑粉。
他虚握了握手掌,感到体内充盈着一股深沉的宁静。
他转头看向身侧,那里空无一人。但很快,咋呼的少年刀客手里掂着一串铜钱,跑跳着朝他挥手,目光灿若星辰。
叶孤城笑了。
无风
接下来的许多天,连七总是能接到一些零散的活计。这段时间,叶孤城除了每日固定时间练剑之外,偶尔也和她手谈。
连七一直觉得相比破晓,无风的刀性虽平和,却也显得畏战。言醉曾说无风这把刀,她还不到用的时候。连七当时并不理解,但那日在峨嵋,她用真气灌注刀身的时候,她能够清楚地感到无风并无战意,那股战意来自于她个人,而非刀本身。
这些时日以来,她试图回忆当年言醉用无风与人交战的场景,但却发现类似的场景寥寥无几,事实上言醉从未在她面前主动杀人。印象中,无风最经常被他用来削西瓜……只有唯一那一次经历沙暴,言醉应该是动了刀,但她当时已经晕过去了,醒来时是挂在言醉背上。
连七看着手中的无风,想起言醉那时总是把她丢进黄沙堆里练功。风沙遮天蔽日,狂风如逆旅,一开始,她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勉强握住手中的刀;不仅如此,脚踩在流沙之中,极容易陷落,每一次挥刀,都需要协调全身的力量。言醉让她自己摸索,于是她渐渐学会掌握风和流沙的方向,练出了刚柔并济的刀法和绝顶的轻功,遇强则强,黄沙可断。
那么无风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连七手执无风,这一次,她并没有强硬地将真气灌入刀身,闭上眼,仔细感受风过眉梢。静,而后定。渐渐地,天地之间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她听到了一种仿佛从幽微处传来的呼吸。
那是什么?
手里的刀不自觉随意念流转。
“轰!”她睁开眼,眼前是轰然倒塌的一小片树林。手里的无风安静如斯,但眼前的一切说明,刚才这的确是无风的“杰作”。
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已经溜走了。她抬起一只手虚握了握,目光变得坚定,她看到了。
看到了言醉的那一刀。
不远处,叶孤城目露惊叹之色,他看着眼前刚刚又突破的少年刀客,对方的身影越来越和曾经那抹惊采绝艳的绯色重迭在一起。
言醉,教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传人啊。
距离连七抵达张家口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些天她除了拿着无风琢磨,就是出去打工赚钱。间或有些江湖人上门挑衅,她也都轻松摆平了。
叶孤城却时常早出晚归。这一日,连七一手提着点心,一手啃着糕饼回到客栈附近,刚要进门时,发现两名侍从打扮的男子守在二楼楼道口,一个身着靛青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持着剑,行色匆匆地下楼来,面带不忿地吩咐道:“走。”两名侍从于是紧随其后离开了客栈。
注意到连七光明正大的打量,擦肩而过之际,年轻男子瞪了眼形容随意的某人,冷哼一声扬长而去。连七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奇怪,对方看她的眼神怎么好像,不屑之中夹杂了一丝嫉妒?莫非……是想吃她手中的糕饼。
楼上,叶孤城朝她招了招手,连七扬眉一笑。
“这是城东华记招牌的点心梅花酥,酥脆、甜而不腻。您尝尝。”她拆开油布包,将点心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碗碟中,推到叶孤城面前。
“明日,我准备动身前往京城。”
连七笑容一顿,暗自猜测这个决定是否和刚才那名突然出现在客栈的年轻男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