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生的死亡来到尽头的那天,所有一切也都如常,高考体检轮到了13班,所有人都指标健康,通过去往各自志愿的第一道关卡。李比起去年又高了一公分,足足长到了一米七四,她得意非凡:“我就说我肯定比齐小奇要高了。”
泳柔心里挂念,回到学校就打电话去,打到剪头婶家里,哪知是阿妈来接:“是阿柔呀。”
电话那头很吵闹。
阿妈低低地柔声说:“阿群婶走了。”语气像小时候给她讲故事,讲到伤心处,怕她难过,所以尤为轻柔。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阿群婶是谁,当然猜也猜到了,只是死亡不是敢轻易猜到的事情。
后来她去敬香时,在牌位上看到那个名字,李阿群,这名字一度被遗落在过往岁月,与某段青春共同被收在最深处的匣。
“就下午的事情,三点钟。南航大招生办打电话过来,说小奇复检通过了,赶紧就去说给她听,说了没过一会,就不太行了。”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剪头婶双目圆睁,忽然清清楚楚地说了四个字:“叫阿莲来。”
丽莲过来,坐在她床前,其他人避开,她看着丽莲眼睛,一字一句说:“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我不后悔。我阿诚,他胆子小,他不敢学新东西。你不一样。当年,他不同意你去市里学,我背着他偷拿钱给你,叫你去,我不后悔。阿诚如果是你害死的,就也有我的一份。我阿诚走了,阿奇也好,阿野也好,姓齐也好,姓方也好,说到底,是你的囝仔,不是我的,从今以后,交还给你,我要去找我的囝仔了。”
她握住丽莲的手,吐出每个字都像用力往这世界砸入一枚钉:“人都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我看有些男的不知多草包,我不信我女人家差在哪里。我跟你一样,都是二十多岁就死老公,我撑得起,你也撑得起。齐丽莲,你别要对不起我,你的腰骨别要弯,知了吗?”
“知了,你放心。”
得了丽莲的点头答复,她的眼睛闭上,从此没有睁开。
漫长的死亡结束了,赶在岭南雨季到来之前,干爽利落,像一个半点都不拖泥带水的转身。
方泳柔挂下电话,失神地走上教学楼。
下午的课刚刚结束,年轻的生命在此地争鸣,到处有人谈笑,还有人跑着去往食堂,她碰见几个同学在走廊另一头合影,招呼她去,她冲她们笑笑,摆了摆手。
她走到1班教室门外,站了片刻,学生们从教室中6续涌出,从她身边鱼贯而过,直到教室几乎空了,周予从后门走出来,望见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向她走来,端详着她的脸。
她说:“剪头婶走了。”说完,一滴泪直直砸落去。
周予伸出手去拥抱泳柔,她知道拥抱可以接住泪水。她伏在她肩头,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流到她的心底去,流成了一汪永恒。
她轻声问:“你体检完了?”
她流着泪应:“嗯。”
“有长高吗?”
“都这个年纪了,谁还会长高?只会开始变老!老到最后就死掉。”
“那你先还是我先?”
周予抚摸泳柔后颈的碎。
泳柔在两个选项间徘徊,泪水浸湿周予的衣领,她用力摇头:“都不好。”
几个女同学说笑着从教室出来,见了她们站在走廊上,拥抱成一棵流泪的树,虽不明就里,却都体贴地低声去,悄悄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了。
“人家还以为你是二模考坏了才哭。”
“我才没有。”她被分了神,伏在周予肩上,用力眨眨眼睛,许多件事浮在她的脑海,二模,高考,死亡,告别,拥抱……她瓮声瓮气地说:“阿真的比去年高了一公分。妖怪。”
“……她再这样下去,以后去联合国言的时候,摄像机只能拍到她的喉咙。”
泳柔眼中夹着泪水,吃吃地笑。
这正在生的一切呀,给人以永恒的错觉,此刻眼前青春,会否也有一日被收进最深处的匣?
周予双臂环抱着泳柔,愿意永远站在此刻,她听见楼上有人在叫喊:“喂!去不去办公室?去看二模排名。”
现实之感翻滚而来,有如浪潮涌过她们头顶,周予暗自挺直背脊,像桅杆上撑起了风暴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