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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巴姆(第3页)

活佛反复瞧着那封信,沉默半晌。姨妈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抱着活佛双腿哭喊,“活佛啦,慈悲吧,她不过一时想不开……她还是个孩子呀……”

天色暗下来,众僧早已回寺,耳边只剩下河水冲击石壁的涛声。

活佛示意侍从扶起姨妈在一旁坐下,说:“就是这个孩子吧,抬起头。”

卓尼惊恐地慢慢抬起脸。

“孩子起来吧。”活佛抬手示意。卓尼缩着身子,仍跪在地上。

“施主啦,孩子是个好孩子,但眼神飘忽,容貌痴呆,显见是鬼魂入于体内,庆幸的是,为时尚短。开天门乃我止贡独门大法,只是从未施于巴姆身上,也罢,今天一试,救下这可怜的孩子。萨迦法王那边,我自会求他法外施恩。”

姨妈一下滑到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卓尼则全身伏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其他法事都是度亡灵,唯有天门法是在人活着时,洗净灵魂的罪业。据说,施法过程中,被施法者的头盖骨会出现一个小穴,灵魂得以度,死后,灵魂从小穴直接转入三善道。

侍从已在棚内点燃酥油灯,备好法器。

“孩子,施法时,你务必配合……”

话未说完,姨妈急叫,“卓尼听好了哇。”

活佛沉稳地继续道:“诵经时,你须仔细回忆鬼魂的面目,以待我辨认,击掌三声,天门洞开,灵魂由小穴出来,我即诵降魔咒,将纠缠于你的鬼魂锁拿,原来洁净的灵魂重返穴内,恢复本性,你可听明白了?”

那侍从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竟似忘了活佛在场,一再叮嘱卓尼,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姨妈嘴唇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瘫软似的。

“可听明白了?”活佛又问一句,极有耐心。

卓尼缓缓抬起身,跪在地上,不解地说:“活佛啦,我想了半天,实在不曾有什么鬼魂纠缠之事,我一个女孩儿家见识浅,活佛啦,求求再说明白些好吗?”

活佛长长地“嗯”了一声,“鬼怪变化多端,也难怪你小女子辨识不出,其实,师兄在信中已说明了。”

姨妈冲口而出道:“卓尼啦,妖魔就是那个赵文成,是他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人不像人,快按活佛说的去做,把他的魂镇住,你就解脱了。”

雪绒河的咆哮伴随着一阵可怕的沉默。

只见卓尼犹如扛着百斤重物一般,艰难地站立起来,全然不见了刚才那种神态。

“谢谢活佛好意相救,不用麻烦做法事了。”

言毕,扭身向黑暗深处走去,身后传来姨妈错愕的嘶叫声:“卓尼——你回来,你疯啦,傻啦,你给我回来……”

侍从拍打着晕乎乎的脑袋,追上几步喊道:“小姐,噶珠节六年才一次,下回未必有此机缘呀。”

活佛很快恢复了常态,微闭双目,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知怎么,很快在镇上传开,隔几天就会出来一个古怪离奇甚至恐怖的版本。有一回集日,不知谁喊了一句:巴姆来了。不大功夫,街道上空空荡荡。其实那天卓尼根本没有出门,她从止贡回来后,就一直躲在家。眼看着家中佣人、雇工一个个告辞,秋天,一地庄稼没人割,最后从远处雇来几个人,才算草草收回家。

“姨妈啦,我搬到村后山上去住,不然,这个家就垮了。”

望着瘦弱憔悴的外甥女,姨妈无奈地同意了。

山不高,在半腰搭了间草屋,隔段时间,姨妈送来些吃的用的。很快,冬天到来,一次,因下雪难行,隔了半个多月,姨妈才上去,卓尼昏昏沉沉睡着,身上滚烫。喝了姨妈烧的酥油茶,费力地说:“姨妈啦,求求你打听准他的下落,我的魂好去找他呀。”姨妈垂着泪点了点头,懊悔当初自己的作法。

托人打听后知道,赵文成没有走远,就在河南岸赤村,靠给人帮工维持生活,他为人老实忠厚,做活勤快细致,村民都喜欢他,慢慢人们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很同情。

卓尼听了后,觉得生出一种道不清的盼头,每日向南眺望,希冀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感到风中有了温暖气息时,她开始咳血,像是有什么预感,于是每天一边在山上来回奔跑,一边拼力呼喊,咳出的鲜血喷向山坡。村民从远处现,原本只长荒草的山坡上,隐约现出五彩斑点。

姨妈本想天暖和了,再去一趟止贡提,恳求活佛想个别的办法,没想到这次上山是最后一次了。

“姨妈啦,扶我到外边坐坐吧。”

卓尼眯着眼向东面望去,“别跟爹妈说,”姨妈点点头,“就说我得病死的。”

姨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

卓尼摆摆手,向河南岸深情地瞅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瘆人的微笑,“姨妈啦,我就要去南岸找文成了,别忘了做那个法事,谢谢姨妈的关照……”

卓尼终于走完了这一世轮回,姨妈不由痛哭一场。

法事定在四月十五日,清晨雾气很大,待一阵春风吹过,村民们惊讶地现,山坡上长满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鲜花,于是纷传,说化身巴姆的卓尼是花神,是来护佑贡塘镇的。套上一身新衣,打扮成新娘子一般的卓尼,被抬上头一天搭起的高高的柴架。大喇嘛率全寺僧人,隆重举行了护摩火祭,当火柱冲天而起时,村民们都跪了下去,院墙里传出姨妈哭嚎:“孩子,过河当心,一路走好啊……”

火祭那天,赤村不少人也去了,一开始还不敢告诉文成,但时间一长他还是知道了。从此,每年的四月十五日,他都要沿着河岸向东奔跑,站在贡堂村对岸整夜痛哭。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几十年过去了,由一个青年变成须皆白的老人。临终前,他请求村民按汉地习俗将他葬在宝瓶山下,起一个坟,那里地势高,能了见对岸,并拜托人们,她要是寻来了,就领到坟上,他攒了一辈子话要对她说,说不完就来世接着说。直到今天,每逢四月十五夜深人静,赤村人仍能听到岸边两个人如泣如诉地互道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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