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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孝不是没怀疑过方明煦。
有天傍晚,陆孝拿着钥匙打开了方明煦家的大门,踏进门里的那一刻,奇怪的羞愧感和神经兮兮的紧张感涌上来,陆孝拿着钥匙的手忽然抖了抖,他的手先是莫名其妙地抖了一阵,然后腿脚又开始戏弄他,他变成一个窘迫的瘸子,在别人家一通翻找,一只脚懒洋洋地拖动地面不肯起来——这是瘸子固有的走路姿势。
方明煦的东西太干净了,太整齐了,陆孝明白了那股邪门的羞愧感从何而来,他在翻一个纯良少年的东西,翻到的每一样东西都透露着方明煦的气息,每一样东西都以不同的姿态展现着方明煦的人生轨迹和纯净生活。方明煦的化学教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陆孝俯身去看,从第一个字捋着看,每五个字当中就会有一个字让他有些拿不准,即使拿准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活了二十多年,和相当多的人一起不知道核磁共振是什么,也不知道书里画着的几条竖线是什么谱图。
他的紧张感很好找来源,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入室盗窃情节严重,入室抢劫情节更加严重,他的发小儿以入室盗窃作为人生,终点因为入室抢劫被判十年入狱,入室抢劫最低十年,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几个十年?陆孝觉得或许他只有四个十年,他能活到四十岁就行。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跟着陆义明(他的初恋)大白天溜进别人家,他那个时候还没有瘸腿的毛病,但脸色非常难看,他爸死的时候露出吊死鬼的难看脸色,他觉得他的脸色就和吊死鬼差不多;顺着篱笆墙爬进别人家的院子里,他的腿肚子就开始转筋,陆义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恐怕友谊就断了百分之八十,陆义明让他蹲在门口放风。他发现陆义明这人非常聪明,陆义明进屋前顺手拽了一件半干的初中校服套上(校服被晾在院子里),尽管初中生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紧巴巴的,人们也很少看见个头儿超过一米八五的初中生,但陆义明的脸长得非常幼齿,光看脸姑且能装一装。
陆义明溜进去以后,在屋里转了几圈。被女主人发现后,陆义明说,阿姨您好,我是赵二的同学,赵二把我的英语教材拿走了,他在家吗?女主人愣了几秒开始和陆义明对话,俩人聊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陆义明的兜里多了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事实上,陆义明那天不是去入室盗窃,而是踩点。陆孝后来听别人说,陆义明和赵二他爸爸起了冲突,去赵二家踩点发现赵二家白天就一个体格小的妇女在家看电视,太好解决了。
赵二他爸很快惨死在江岸,于是陆义明的解决方案没有用上,同时,江岸上几乎无人敢照量陆义明,纵使不怕身体血肉模糊砸在江岸上,也得想想家里的妻儿老小,没有妻儿老小的另说。
从那时起,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友谊也断掉了,在陆孝这边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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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孝在方明煦家没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方明煦的屋子就是一个学生的屋子,比一般学生还整洁点。
方明煦的床头柜摆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小男孩很惨,似乎眼睛和耳朵都被打坏了,从头顶开始裹着厚厚的绷带,两只耳朵和眼睛都被裹进去,只有紧闭的小嘴巴和尖尖的下巴颏露在外面,陆孝看着这张照片想起方明煦说过的话,羞愧感突增了好几倍。陆孝从小就有一个毛病,看别人流血的伤口自己比别人还疼。上小学打乙肝疫苗,陆孝因为家里没钱,没挨上那一针,班主任可怜他,替他交上钱,陆孝还是没打,陆孝当小学生的时候,小小的脑袋里充满倔强和自卑,就是这两样东西让他没挨上一针,因此他看着同班同学,比如说村长的儿子,肉乎乎的胳膊被棉花球捂着,拿下来的棉花球带着血丝,陆孝就想那一定很疼,不知不觉共情了起来,实际上,陆孝已经尝过大大小小伤口的疼痛了,哪一样都比乙肝疫苗疼。
陆孝的疑心被这张照片冲散,他花了十分钟仔细看这张照片,看来看去没明白方明煦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摆在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这种位置让陆孝感到更加疼了,他伸手掏了掏兜,掏出来四、五瓣干枯的粉色玫瑰花瓣,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陆孝想了一下,决定把它们放在方明煦的照片旁边。
虽然看起来怪怪的,陆孝想,你们四个,陪陪他吧,他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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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孝掏出来脏兮兮的钥匙,啪的一声砸在俩人中间,陆孝说,你他妈讲讲,门锁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模一样?陆孝的话问得模糊不清,且盛气凌人很不地道,陆孝小时候说话就很不地道,但庆丰屯很少有地道的人,无人能指出陆孝小小年纪满身的错误。如果硬要捡出那么一个地道和讲究的人,陆孝随便那么一指,觉着只有村长的儿子吻合点。村长的儿子念完了高中,是他们村学历排名第二的孩子(第一是陆秋)。
方明煦显然滞住了,不过滞住的神情和村长儿子纯粹呆头呆脑的傻气不同,有的人真傻,你问他这西瓜保熟吗?他摇头,有的人装傻,但陆孝还没见过装傻的人,因为一般人装傻他也看不出来,陆孝统一认为大家都是真傻,没人欺骗他;到了方明煦这里,陆孝紧皱眉头从方明煦的太阳穴开始看起,模仿四十岁民警的洞察人心,实际他连屁都没看出来。
方明煦轻轻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陆孝原本是不信的,但他为什么又决定信了呢?因为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