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太痛了,你终于忍不住缩回屋内。才刚走这不多的几步,你便累得发喘,坐到桌边缓了数息才缓过来。坐过半歇,你又犯困,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这回这梦颇为不详。你先是梦见那晚那扇朱漆大门和那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后来又梦见那个枯瘦老头,他站在那空阔阴森的大殿中央,一步步朝你紧逼而来。但生也在梦中,他挡在你面前,却被那枯瘦老头一剑刺死,血流了满地。
你生生哭醒,睁眼却见但生就在面前,他双手将你搂定,轻轻拍哄道:只是个梦。不怕。
半年多来被梦魇扰得不堪,加上身上断不了根的病,你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倦意,你问他:
我这病,是不是再不能好了?
他答说只是梦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不必多想。
你说要是能倒回头去就好了,宁愿自己六岁那年就随爹娘一同死去,后来也不用吃这么些苦头。本以为来到栗园村总算是有段好日子可过了,谁想又有这些事。
你问他:世事能倒流么?
他不答。
该如何跟你说,一旦起头就再回不了头?
你等不到他答,又睡过去了。
灵蛟一族当时便说过,梦不是不可破,只是破梦之后接踵而来的魂梦颠倒,却不知凡人能承受几分。万一过不去,梦主便会错乱,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世。你如今这模样,正是错乱的前兆。
不能再等了。
你的死生去留,但生必须做出决断。他终于定下决心,要在今夜与你成事。
幽冥地底为着魔主这桩婚事,已忙碌了许久,今夜戌时初刻便是选定的吉时,人间与魔域重合的吉时,百年之内不出百日,正是恰好。
既然戌时是吉时,那酉牌时分幽冥地底便要来人将你接走。
那时异乎寻常地静,栗园村仿佛整个睡着了似的,连狗都不叫。一队人寂静无声地在村内穿行,也是宝马香车,彩绣辉煌。这么些人进了你住的屋内,你都不知道,只是贪睡。为首那名女娘轻轻将你摇醒,你惺忪睡眼看着她朝你盈盈拜下,又听她说:贵客该起身治妆了,不然错过了吉时,奴婢们便要挨罚。说罢,她轻轻一拍手,几名仆婢在你面前一字排开,手上端着衣饰、鞋履、盥巾等物,预备伺候你洗漱更衣。她们静默地各自忙着,没一会儿便将你收拾妥帖,你甚至来不及推拒。
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在睡倒之前,你勉强开口问她:你们是谁?
女娘笑答:我们只是底下人,我叫绛瑛,她叫未姜,她叫皎月……都是来伺候贵客上轿的。
上轿?上什么轿?
你糨糊一般的脑子将这俩字筛了出来,心中总觉得有何处不大对劲,但脑子实在是转不动了,只依着本能加问一句。
女娘笑道:今日是贵客与我主良辰,我主大宴宾朋,此时依着人间习俗,正在家中等着贵客呢。
良辰?我未曾与谁家定下婚盟,又何来良辰?
她听你说到了关窍处,又见你挣扎着起身想要避走,便上前将你拦下,姿态无比谦恭,下手却不容拒绝。她双目瞧定你,没多长时,你就迷在她双目中,愣怔住了。
狐魔最擅惑人,注目而视,四目相对,无人能躲。
她看你眼神逐渐迷离,显见是被自己惑住了,就轻轻松舒出一口气,打个手势让人扶你上轿。
你人都被他们架到轿上了,却在最后时刻用尽全力扒住轿门,不肯进去,你问她:你们要带我去往何处?
她笑,并不正面作答,只说送你去个离苦得乐的好地方,在那处,众生不及你万一。
你说:我不愿去。
她笑,这可就由不得贵客了!
那车轿将你颠入,车门闭锁,载着你于暮色中疾驰。
时值昏暝,车轿过处,亮起一片莹碧的光,无数巴掌大的小人儿随车奔走,边跑边唱喜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唱的居然是《桃夭》。
你听车外一片歌声,反复吟咏那“之子于归”,骇得不能自抑,颤声喊“但生”,喊“但生救我”。怎知你那“但生”便是今夜这婚娶的主使?
过了不知多久,车轿停下,那叫绛瑛的女娘再度过来,将你迎下车,趁你昏沉之际,她拿了一块青布在你眼周绕过一匝,将你双眼蒙住,不叫你看见周遭景象。
看不见了,你更加慌、更加怕,站定了不敢往前。把手要扯眼上的布,只是扯不掉。
她催你起身,说我主正在前头等着呢,还请贵客移步。
你说请她解开覆在眼上的这条布,她笑答这是此地风俗,让你不必惊怕,且往前走几步,到了地方我主自会来迎。
周遭一片均是清脆童声,吱吱喳喳地催着你往前,嘻嘻笑着说若是再不走,就要误了吉时了。不知是谁推了你一把,你一个趔趄,直直栽进一副怀抱当中。
你看不见这副怀抱的主人,也看不见自己。此时你们身上都着帝青色喜服,若不论其他,看着也是好般配的一对儿。
帝青也叫帝释青,是青至发黑的一种色样,相传此色为佛陀身上宝珠幻化而成。在幽冥地底,那是魔主才堪用的贵色。
但生以“魔后之礼”迎你,难怪亚父心不平。
此刻,亚父正一脸阴沉地看着你从但生怀中挣脱,立稳,敛身致歉。又看他人还未醉,心先醉去,搂着你不肯撒手。
戌时已至,幽冥地底今夜光焰大盛,烛照之下,但生见你今夜妆起,别有风致,为免唇色太过苍白,绛瑛还着意为你涂了一层玉红色的口脂,一张脸上,只这唇便极勾人。你与他站得近,他又喝了不少,此时嗅到你身上淡淡苦香,一颗心迷乱起来。他捏住你手,将你牵往结起的青庐。周遭一片贺喜之声,听得你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