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你们基本还是店东与雇医式的相处,这层关系的底色就是“主”与“客”,因你不太懂如何接应旁人对你的“好”,只能顺着“主客”甚至是“主仆”的方式走,十七年来,你记忆当中别人对你的“好”都是暗地里的,过不了“明路”的,接了一段时日说不定还要挨罚的。江世昌让你不要过于拘束,让你把他们一家当至亲,你其实努力过,只是少时经历摆在那儿,你怎么也学不会如何把外人当至亲。“主”“客”之间的分野究竟太大太宽,人欲跳腾的江世昌,举动之间难免有些荒腔走板——生药铺子不那么忙时,他从前街买来吃食,把学徒婢仆都请了,请你的那份加了好多料,你说还饱,不消请,他就占住诊台不走,硬要你吃完。又说你瘦,养了这么些时日,不知身上可曾长肉?边说边勾手捻脚,跃跃欲试地想要摸上一摸。他披着一张“哥”的外皮,你也不好太过惊怪,多数时候避开便罢。难打发的是他醉后,大约是酒后吐真言吧,总是反复说要与你结干亲,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两家作通家之好,互为姻亲,生生世世不要分离。你听过就算,没往心里去,不料这酒话落到别个耳朵里,却要暗自惊心了。知子莫若母,江世昌的娘从自家儿子醉后疯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自此留心你们之间的往来,胆战心惊地暗中看了许久,倒是不见逾矩,一时疑心是自家想岔了。直到那日,她撞破自家儿子醉后行径。
那日恰好是岁除,江家早早闭了店面,阖家忙活除夕夜里这餐饭。吃喝完毕,就要守岁,老的熬至酉牌时分便已熬不住,让你们两个后生接着熬,要熬到转天天亮,给祖宗烧头一炷香。方才吃夜饭时,满桌人都喝了不少酒,江世昌又着意灌多你几杯,这时候酒上了头,你晕晕乎乎的,就告罪说要去歇一歇,缓过来了再出来守岁。你强撑着站起,待要迈步,脚底下却是一个踉跄——站都站不稳了,这酒且是厉害!江世昌一早就在旁边等着接应,这时准准接住你,说要送你回房,免得你摔坏。你头晕得看不清眼前物事,只觉他挟着你,一路往西厢房去。后来的事你全无记忆,完整的记忆在江世昌那里,不那么完整的记忆,在江世昌的娘那里。
时光倒流回那时那刻,江世昌也说不清为何要弄那样下三滥的手段,若真要论说,只能说是鬼迷了心窍。其实还是有诱因的。不然,似他这般暗炭暗里烧的脾性,这点不能宣之于口的人欲,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会摆上明面。诱因其实简单:你说你想搬出去住,且已去看了几处便宜屋舍,尚且还负担得起,打算过完年就搬,这段时日多有叨扰,多谢阖家上下照拂看顾。他当时拦得急迫了些,显得那样突兀,回过神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你要搬走这件事时时萦绕心怀,他一时深悔自家不该把心思露在外边,一时又怨你情薄,悔与怨反复交迭,终于催生出他除夕夜里那次“恶向胆边生”。
缘分
当时你已被酒里的药药倒,被他挟回了西厢房,他把你放回床榻,默默守了你好久。人欲与天理在他心内相互撕扯,最终人欲占了上风,他抖着手为你解衣。人欲上腾,他忍得全身发痛。原本想的只有亲和摸,只能亲和摸,不能越过那道界线,到了此时,之前想的,全然做不得数,他把持不住,就想入港。
世昌!
一把苍老悲凉的嗓音在窗边炸响,江世昌不敢动了。
世昌!别把江家的脸丢净了!罢手吧!
江世昌趴在你身上放声痛哭,哭湿了你半敞的衣衫。
世昌,听话!娘已替你说定了李家的小女儿,她样貌顶尖,人物温柔,是你良配。不要再往邪路上走了!明日我便让你叔婶将他带往乡下。正好,乡邑里几十户人家也需要一名医者,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必绕远路往县邑来。乡邑关系简单,乡党们不会慢待他。聘金我们照付。听娘的,你与他,成不了事,你若硬要,他醒来便要恨你入骨,你当真想这样么?!
江世昌舍不下你,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娘在窗下劝了许久,许是那句“恨你入骨”说动了他,他罢了手,开门出去,让他娘牵回了东厢房。
转天,江世昌的娘就编了个由头,将你与老夫妇送往降山乡邑,她亲自陪送,就为断他相思门路,当真是霹雳手段。
你要走了,此生未必能有再见的时候,他既得不到你,那送一程总可以吧,谁知竟连送都不让送。真不让送,那也该送到家门口,周全了礼数不是吗?江世昌的娘看自家儿子那副魔怔的样儿,深深叹气,见他不由自主地还想跟去,便拦下他,对他说:世昌,你还不明白么?甚美必有甚恶,咱们惹不起这样恶风波,你不必送了,回去生药铺子里看店!
江世昌垂首不语,黯然目送,长恸不休。
你还不知道昨夜里那次擦身而过的险情,只听说老夫妇俩住不惯县邑,想往更加清净些的乡邑走,为着看顾二老,干脆让你也跟过去。你有些懵懂的开心,若是比较起来,你其实更愿意往人烟少处走,少些与人交道,也少些与人龃龉。还有江世昌那时不时冒出来的疯话,也让你难以招架,略又略不过去,装聋作哑也行不通,你都想好要另赁屋舍居停了,谁想得了老天爷照拂,居然让你随了老夫妇俩去往乡邑,这就脱开了身了,谢天谢地!
至于大年初一就出门往外走这件事有多么不同寻常,你从未想过。老夫妇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凭着多年混出来的人情世故,他们猜出了一个大概。对于自家嫂子这样仓促且不合礼数的安排,他们不发一言。老妯娌俩坐在牛车内,老翁与你坐在车辕上,因是年节间,又还未到走亲眷的时候,乡间道路上少有人迹,只你们这一架牛车缓缓而行,老的们都是心事,各自沉默不语,你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坐在车辕上,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除了逃战祸或是出外诊,你鲜少像这样全无心事挂心头的外游。那时战祸还未波及降山这头,乡野间虽则是冬末春初,一阳复始,积雪未化,草木未萌,你仍觉得这灰白相间的景色好看。许是心境不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