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听得张姑子来报信,跌足叹道:哎哟!真是个没福气的!
张姑子接口应道:谁说不是呢,前一天还派了人手飞马送信,说是今天就到,三千两丝银也已预备好,就等着过来接人了,谁曾想还有这一出呢!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只得丢开。
虽说那阔买主没了,张姑子那头却也不缺销的门路,这两人又把算盘打到了“好这口”的富家身上,一边说急不得,待我细细寻来,终归不能比陆家公子差了,另一边也就继续好茶好饭养着你,看看能不能趁一手好价钱。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世道一夜之间便乱了起来,整个地界上的人们都被陡然而来的兵祸吓怕了,都想着往梁州跑。叔家是最后跑的那几波人,兵锋已逼至周边几个县埠,到了不得不跑的时候了,婶娘与叔父将家中一应可用的打包藏好,想着到了太平年月再回来做回老本行。都拾掇好了,再把家中雇来的人手散了,叔父婶娘带上柳麟与你,踏上了往梁州乡野避兵祸的路。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好衣好饭,小厮服侍全都可以免了,你又把一路上的脏活累活粗活都担了下来,并且担得挺踏实,你想的是:总算不用担心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塌天大祸了。
自从那日听到婶娘与张姑子的话,叔父心事便重了起来。他走过不少富户,也知道一些宅门里头的龌龊事体,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类事体与你挂上钩。他多年不曾认真看你,对你的印象还留在多年之前,这时节细细看过,便就倏然一惊——这可怎么好!生得太过出挑了!万一哪天他再出外诊,自家婆娘还打那样主意,找了人来一下便贩走了,可怎么办?!他还能护你到几时?!或许放你走才是正路,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婆娘朝你下手了。
从雍州过来,有好几趟,叔父张见婶娘鬼鬼祟祟地问那同路的、穿着打扮像是富户的人家,虽则听不见具体问的什么,但他就是要往贩人那头猜,猜一次把自家吓一次。幸好乱世当中粮食金贵,谁也不愿往里添人,不然,说不定她还真能为了那一两口吃食把你换给人家!自家婆娘的臭脾性他知道,凭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照管他们一家三口的杂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带着这么一号廉价易得的劳力在身边,需要劳动四体的活计她都无需沾手,一旦把你撵走,这份轻省便没了,今后的路上她得亲力亲为。若依她本心,当然是想在某地落定之后,站稳了脚跟再发落你。事到如今,多一张嘴便是多一根要命的绳索,哪怕你牲口似的一天就吃一顿,她也还是觉得你碍眼了。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也幸好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今日便要“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最好还是早些说开,由你自个儿来说,在柳麟睡醒之前说,说完便好好道别,省得让叔父为难。你等叔父婶娘起身,简短道别,跪下给他们磕了几个响头,说着“今日拜别,叩谢养恩”的话,叔父别过头去,一张老脸上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让你别走,好歹留下来一家人有个照应。婶娘一张烈嘴火辣辣地抛出一句话:也行,他留下,我和柳麟走!你和他一家人,你和他相互照应!
你深吸一口气压住悲声,请叔父婶娘保重身体,又说了柳麟几时吃药、送药用的小蜜饯收在何处,他心爱的几样玩具藏在了哪里。说完,你拿起卷好的旧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叔父在你身后哭得好惨。
遇魔
你其实并不太知道自己要往哪处落脚,就是跟着一群往降山逃难的人走,与叔父婶娘要去的梁州分属东西。这下你们是真正的各奔东西了。你走了一天,饥肠辘辘,身上只余小小一块胡饼,是前天省嘴省下来的,吃完便没有了。为免半途饿死,你急于找一份营生,给人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行,卖力气干杂活儿也行,只求给口饭食。然而世道丧乱,这一路上逃难的人们,很快便知道“金珠价贱、黍粟价贵”的道理,谁也不愿舍出口中食。
怎么说呢,你还算运气,如果这也算运气的话——这群逃难的人里边,有一对老夫妇,上了年岁,腿脚不好,身边又不见有晚辈陪送,只得老两口相互扶持,吃力地吊在人群最后头,怕落了单,招来匪盗。有好几次他们落到了尽后头,都快望不见前头人群了,你怕他们走迷了道,便刻意慢下来,等他们跟上。好不容易到了天色向晚时分,不宜再走,大部分人都各自寻了地方停下来歇息,老两口走得力竭,好不容易撵了上来,颤颤巍巍寻着一处空地,倒身躺下,女的看着倒还好,就是男的,一直喘个不停。你细听了一刻,有些忧心地望他们一眼,男的这动静像是久咳虚劳,加上饮食不周,不得安歇,病已入了肺腑,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性命堪忧。你想上去为他号一号脉,又怕人家疑心自己别有所图,虑前思后,不好上前。夜半时分,已入了梦乡的人们被一阵嘶声哭喊扰醒——原来是那老妪在哭老翁。乱世当中,人心铁硬,离他们最近的那几人听见近旁哭嚎声,要么默默然,要么翻个身又睡上了。只有你犯傻,过去给老翁搭脉,开出药方来不算,还要自己摸黑去寻,忙忙地熬煮好了,吹凉灌下,守他到天亮。老妪对你千恩万谢,倒身相拜,边拜边哭,边哭边说着一路逃难的惨况,言辞恳切,诸多感念,她说若不是得你救护,老东西昨夜便已“辗转沟壑”,“不得好死”,又说不知前路漫漫,何时到头,老东西怕是熬不起了,她也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等死吧。你听她说得伤惨,想到自家境况,便也凄然下泪,两边相对而泣,待回过神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哭过之后,两边心思都定了一些,老妪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递与你,要你吃,你推拒,她便说两个老不死的,不必多费粮,今日他们不跟着走了,就在这儿吧,是死是活,都在这儿了。说完又把饼直送到你嘴边,压着你吃下去。你也饿得顾不上羞了,两个饼囫囵下肚,聊以告慰空虚多时的“五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