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梦中,狗儿已会磕磕巴巴地叫“阿爹”了,也会单音往外蹦,要吃的要喝的要玩的。带她出街,她也会赖在摊前不肯走了。你余钱不多,只好哄她回家,自己给她做。幸好狗儿好哄,多数时候都挺捧场,不会挑拣你做出来的吃食,亦不嫌你做的小玩意儿难看,且越大越懂事,见你在灶间忙得满头大汗,还会摇摇摆摆地抬张小凳拉你坐下,要你歇一歇。你摸摸她发顶,将她抱入怀中,心内满是忧戚:狗儿一日日大了,这梦境中的太平不知能维系到几时,究竟要如何,才能护她周全?
至夜,胭脂再来缠你时,你将她拒住,问她之前答应过你的事。
她说你急什么,这样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你说实在不行,先把狗儿送出去吧。
她谑笑道:你是怕你在梦中轧姘头的事叫他知道么?
你被她噎倒,静默有时,低声道:错在我。你把狗儿送出去,好好养大,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将她送嫁出门,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你这话说得不详,倒像是要永诀似的,她听了频频蹙眉,用手掩住你口,不许你再说下去,后又将你圈入怀中,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应下的事,便是舍命也会为你办到!
她明知你对她存着利用之心,却还心甘情愿受你利用,不过就是因为心中恋念你,心心念念,不能撇下。若能一遂心愿,她连命都能舍,遑论其他。
你没想到,那不详的预感,竟会应验得这样快。
也是合该有事,那日,狗儿正在床上玩耍,掏掏摸摸,摸到了那两枚同心结,三岁孩儿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东西扒拉出来,攥在手上拉拉扯扯,扯脱了一个角,那由同心结形成的界线轰然崩塌。你们露在了伯劳面前。成百上千条伯劳吠叫着围过来,先将梦的边角一点一点食去,周围的街市、通衢、行人渐渐不见,天空、大地也被撕开,最后只剩你们三个,胭脂把你和狗儿圈在中间,你紧紧搂着狗儿,把她盖在身下。伯劳这凶兽在梦中无往不利,胭脂被它们拖住,你抱着狗儿仓皇奔逃,跑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还是被它们追上。你忍着锥心的痛任它们如何撕咬,只是不肯将狗儿露出来。不提防两条伯劳一左一右咬住你手,另条伯劳将狗儿从你怀中叼走,一口咬掉半颗头颅,狗儿只来得及喊出半声“阿爹”……
你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全身都被汗水溻湿了。你已分不清梦里梦外,跌跌撞撞想要起身去找狗儿,却被但生拦腰抱住。你摆脱不掉,便嘶声喊“狗儿”。他问你狗儿是谁。你不答,只是奋力挣脱,死也要去找你的狗儿。
妒恨让他说出口的话满是怨毒,失却分寸:狗儿是你何人?是你三岁小女?
你惨笑一声,答他:你不是很清楚么,还问这个做什么?
他没想到你竟一口认下,连瞒都不瞒了。
好,可真好。他对你一再容让,居然容让出了这么个结果——你在梦中与那蛇妖狎昵百端,连孩儿都弄出来了!还编同心结送她!还用那同心结做界!真当他拿你没办法了么?!
他连自家的醋都要吃,何况是那蛇妖,更何况是那与你血脉相融的小杂种!
海似的深情,这时翻作无情。
爱惨了也恨毒了的魔,是要吃人的。
他将你关入地底,谁也不见,一心一意地要将你吃净、吃透。
决绝
绛瑛再见你时,已是许久之后。那时你已呈魔态,只要魔主将他血肉炼化出来的另个“你”,与现时的你融到一处,你便会完全魔化,忘却前尘,眼中心内,只有魔主一个。
现时的你时而清醒时而懵懂,清醒的时候少,懵懂的时候多。绛瑛虽知道这是你必然的结局,且这结局对谁都好,但她心中总是有种不安定感,不知你会否再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体来。
她那预感还真准。过不多久,你便将自己腕脉割伤,想用人间的办法自绝。你的血流了满地,几乎将整个人的血都流出去了,还是死不成。死不成,反倒惹魔主气伤,你和他又是一番撕扯,他恶狠狠地将你反复吃过,你瘫在他身下,泪落如雨。
这下,连绛瑛看了都不忍了。她趁你清醒时,低声劝道:贵人且忍耐,不要再与我主争较,你如何能争过他?还不如识相些,好好顺着他!
你沉默有时,哑声回道:绛瑛,我在梦中曾有过一个孩儿。是个女娃儿,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儿,就在刚才,她被伯劳吃去了。我养了三年,从这么一点点养起,她刚刚会叫“阿爹”,就没有了。
她听了心一缩——天爷!怪道我主疯成这样,原是有这般因果!
她没听出来,你的时间已经停在狗儿被吃去的那天,再也不往前了。
你被但生关入地底,相互缠扯的那些时日,永远地丢失了。他恨到极处,把在你梦中杀人放火的恶事全都一口认了下来,并且还要添油加醋激你,你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你们彼此之间,爱恨纠缠如业火。天道在此时,方才揭开“情劫”险恶且叵测的一面。
在你将腕脉割伤后不久,但生为你造了一个能见天日的小小花园。你常常在花园中呆坐望天,动也不动,一坐就坐到他来带你走。他见你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一时着恼,想着正该横下一条心,将你变为他附庸;一时又心痛,想着要不还是说些软话,哄你回心转意。
这魔物当真多情。他的多情与你的无情,正好是个对照。他因多情而着恼,你用无情来消解苦痛,奈何谁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只能这么延宕下去,终不能从情劫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