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揣测着父亲的心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是窘迫多些,还是气恼多些。
“我父亲他……他一向敬重太史令,自是不敢多言。”
她原就怀疑,当初冥默先生的那道姻缘“天命”,是她爹半求半逼来的。昨夜沈逍情绪失控之际,亦曾说过他根本不信他师父“胡诌的天命”,态度显而易见。
如今难得有机会在解毒之外的场合见到沈逍,就该趁早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们……我们宋家虽然祖上做过官,可实际上在越州行商已经好几代了,太史令对我们而言,就是高不可攀的至贵之人,根本不敢妄想能有什么牵连……”
洛溦斟酌着出言,“将来,无论太史令有怎样的打算,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必定无所不从,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她得让他知道,她和她家人不是上赶子非要攀附这桩婚事。
解除婚约也好,何时解除也好,她都全由他吩咐。
洛溦等了片刻,不见沈逍答话,又信誓旦旦补充道:“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十足十的诚心诚意,还望太史令明鉴。”
诚意?
灯烛影绰间,沈逍静幽幽望着洛溦,如往常那般,漠然而淡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一闪而过侍从的禀奏——
“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
因为缺钱,用那般不堪的法子去赚银两,也是,为了所谓的“诚意”吗?
沈逍凝视着对面的女孩,见她神色殷切中夹杂几许焦急,像是唯恐他不信她的话,右手微微抬了下,似乎想做个发誓的动作,牵扯得掌心绷带微微压紧。
他移开视线,缓缓道:
“你有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你以后,也不必再多做无用之事。”
洛溦咀嚼着沈逍的话。
一时觉得他好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又有些不确定。
她有意再补充两句,却怕惹他不快,且又,实在不好意思看着他的脸说出“你我婚事”这样的字眼……
好在听他言辞虽冷、语气却比从前和缓了几分,应该……也是满意她刚才的表述吧?
沈逍转身将药匣放回隔架,又踱至紫金石桌案边,从奁盒中取出一物:
“崔守义送来给你的。”
洛溦定睛望向被沈逍扔到案上的东西。
那不是……
她遗失在流金楼的荷包吗?
洛溦来了精神,腿脚都似乎不那么麻了,快步走到案边,打开系带,把里面的算筹倒出来放到一边,开始低头清点里面的银钱。
八钱,十五钱,二十钱……
沈逍垂目,扫了眼被洛溦排到案上的铜板碎银,又移向荷包旁的算筹,微微定住。
隔了半晌,淡淡开口:
“那是你的算筹?”
他三岁学数,四岁运筹,后来跟随师父勘测星位、计算星运,用的最多的工具之一,便是算筹。
算筹作为运算的工具,通常由竹、木等物制作,也有富豪人家使用象牙、玉石者,但一套算筹的材料和制式,一般都是统一的。
而案上的那些算筹,制式细小,筹尖涂成红、蓝、黄的不同颜色,十分古怪。
洛溦刚数完钱,心情正好,见沈逍竟然关注起她的算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散落的竹筹拢到跟前:
“这些……是越州商贾用的算筹,跟正经算学用的不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沈逍伸出手,从洛溦身前取过一根算筹,研究片刻:
“有何不同?”
洛溦见他并无鄙夷厌恶之意,想到今日反正都把话说开了,他也知道自己私下做买卖,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不如老实殷切些,以事实证明宋家“无所不从”的态度:
“我们商户用不同颜色标记算筹,是为了看帐目更方便。比如……”
单用嘴说,很难说清楚。
她把荷包推到一旁,取过几根算筹,在案面上逐次摆开来。
“比如卖东西的时候,用红色算进帐,二十五钱,然后蓝色的可以算本钱,十一钱,黄色的记其他开销,三钱。算完各个帐目之后,直接对应蓝色和黄色筹策位置,把红色相同位的这几枚算筹去掉,剩下的盈利就一目了然。如果采用普通的运筹方法,就要分开再算两次减法,比这种慢多了……”
她沉浸在盈利的想象中,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再去掉相抵的数目,手上因为有伤而略显僵直,却依旧努力移动着算筹,不让步骤停歇。
沈逍追随着算筹的变化,视线拂过洛溦艰难挪动的手指,又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
明眸放光,唇角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