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楚青崖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了吧?
江蓠笔锋一收,不知怎的又想起家里那位,摸摸鼻子。
屋外万籁俱寂,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淌了一地碎银。轻轻地推窗,外头走过打更的监生,敷衍地喊着“夜深人静,禁燃火烛”,然而对面的号舍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学生摇头晃脑夜读的影子。
用完晚饭,她本想依薛白露所言早点安寝,免得明天又肚子疼,但洗漱后看到左邻右舍要么埋头写功课,要么拖长声音背书,要么在院子里吟诗作对,一个个十分拼命,好像都不用睡觉。
这动静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若不干点正经事,简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趴在案头打起了草稿。
薛湛布置的课业果然不好写,但也绝非写不了。
短短一个时辰的课,讲义足足编了二十张纸。江蓠看了数遍,都会背了,觉得他真可谓事无巨细、一丝不苟,他想向学生讲明白道理,就会做足准备,引上个例证,但不全讲出来,不然定要拖堂。
课上的是古之外交,说了两篇《左传》里的故事。一个是“烛之武退秦师”,另一个是“吕相绝秦”,两篇内容有所勾连,论述了他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还讲了九年前大燕一位去北狄游说退兵的使臣,分析他的手段辞令。
课后留了三道策问,。第二道则是以秦国立场驳斥晋国的吕相,限五张格子纸,也就是一千五百字。第三道写了段话,大意是让学生试取古今外交之法平南蛮。
题出得大,但结合讲义的内容,很容易往他的思路上靠。桂堂训练代笔有一项,就是揣度出卷人的心思,江蓠多年来从未失过手,熟练地圈出讲义上表述个人观点的词句,依照这些提炼要点,在纸上拟大纲。
正是因为不好写,她反倒来了精神,小口抿着酽茶,渐渐地入了佳境。垂目思考间斜月西移,风叶鸣廊,不知何时四面的灯火都灭了,只有一盏孤灯羸弱地亮在黑暗里。
待挥笔写完,她满意地舒了口气,咳了几嗓子,抹去额上的汗,忽觉油灯比之前更亮些。她从纸上抬起眼,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残夜将褪,已是黎明时分了。
得赶紧睡,不然又要疼。
江蓠有些后怕,拖着被子回到席上,可躺在那儿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还在不由自主一遍遍过写完的文章,查缺补漏,连上考场都没这么紧张。
她逼着自己躺了许久,仿佛是眯着了一刻,朦胧中听见学生们从窗前叽叽喳喳地走过,不胜其烦地扯开遮住眼睛的衣物,疲倦地坐起来。
算了,先去给郡主送礼吧。
她爬起来慢吞吞地洗了脸,唤来侍卫:“这玉如意值多少银子?”
侍卫估了个数,“这是先帝赏下来的,少说也有百两。”
“你可同大人说了?”
“大人以前吩咐过,夫人取库里的东西,不必问他,小的只叫杜蘅同他说夫人昨夜歇在这儿。”
那就是怕楚青崖生气,没直接见他了。江蓠纠结半天,点了点头,“多谢,今晚我回去。”
本来打算在这儿接着住,但她没管住自己熬了夜,有必要回府把太医开的药喝上一碗。昨日长了个教训,她不敢再由着性子来了。
既然要回去,江蓠便把稿子收进书袋里,再收拾一番,拿油纸包了几块糖糕,准备在学堂里混一天,等阿芷下学了就走。
辰时刚过,号舍里的学生都去了斋房,院内空旷。薛白露的屋子在“正”字号第十六间,江蓠裹着风领出门,向北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一方水潭,两侧的花木逐渐多起来,曲径通幽,景色别致。前方一排屋舍临溪而建,每扇门前钉着写数字的木牌,有的挂风铃,有的挂鸟笼,黄嘴儿的八哥在里头扑扇着翅膀蹦跶。
监生的号舍建得和驿馆一般,想来这里住的都是最有权势的子弟。
江蓠不着急进去,先绕着小院逛了逛,廊上无人,隔窗隐约传来伴读的笑语。她在第十六号房外静听一会儿,里头寂然无声,走上石阶准备敲门,意外发现木门虚掩着。
风卷着雪粒扑在身上,她迟疑片刻,还是高声问了句“有人吗”,拿着漆木盒推门而入。
屋中却无侍女。
金猊兽炉喷出龙脑香,暖意氤氲,东边的紫檀案后端坐一人,雪衣曳地,玉冠束发,正执笔书着字,袖口露出一截清峭腕骨。
窗扇敞开,天光从轻纱般的云霭间疏疏洒下,落在凌霜傲雪的翠竹之上,碧波云影间,他抬眼微微一笑:
“岘玉,请坐。”
她愣愣地望着他,手上攥着盒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站起身,关上窗,挡住清冷雪气。屋内暗下来,他的面容却如明珠琢玉,照得一室生光。
江蓠霎时想起几个字——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龙脑香悄然熏染上衣角,浓淡合宜,她把盒子轻放在案上,在案前跪坐下来,忍不住用手压了一下胸口,害怕他听到里面咚咚的心跳,努力平缓着声线:
“薛先生,多谢昨日郡主照顾,这个权当谢礼,请你们一定收下。”
“有心了。”他双手接过,并没拆开系带,“既然是给白露的,我就不替她看了。”
“先生……”江蓠恨自己见了他就不会说话,“我弄脏了您的披风,是给您和郡主的,就是……不太好说单送给您。”
更不像话了!
江蓠在心中悲愤地检讨,她平日真的没这么笨嘴拙舌!
薛湛给她倒了杯茶,温言道:“同窗之间理应互相照顾,我身为师长,也不能让学生在我斋里出事,所以昨日情急之下让你在琴室里休息。你就算把这柄如意送到率性堂,学生们也不会说什么,无需担心风言风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又移到下方的书袋,鼓鼓囊囊的,“身子好些了么?”
江蓠捧着瓷杯,使劲点头:“郡主给了药,已经好多了。先生还没看,怎知盒子里是玉如意?”
“这是宫里御赐的麒麟木盒,我家中也有几只,这般长短宽窄,总不会装着一柄剑吧?”他清隽的眉眼舒展开,墨玉般濯濯生辉。
江蓠看他笑,更紧张了,不知要与他聊什么才好,问道:“先生早上没课吗?”
……好像说了句废话,博士哪会天天有课。
“我平日在彝伦堂编书,或给监生批些书字,评定月课,每月只有两三次会讲。白露在诚心堂读书,明日要交本月的文章,央我替她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