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洞窟的同事边向外走边对她说:“小杭你怎么还站着看呢,那边山头过来的云那么重,这风刮的,马上又要下雨了,赶快回去收衣服吧!”
杭柳梅一看还真是黑云压城,暴雨前那令人胸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梅!小梅!老姜呼喊着向她跑过来,爬楼梯的时候打了个趔趄,还崴了一脚。杭柳梅赶紧上前把他扶住,老姜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吧,都说又要下起来了,怕是比前几场雨还大,你赶紧回宿舍待着,我去把臭小子叫回来。”
还没等所有人在屋子里安顿好,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刚开始是“噼啪”几滴试探似的砸向地面,接着就是肆无忌惮的倾泻,回来晚的同事在雨里索性都不跑了,他们须臾间已经被淋透。路也看不清,还不如悠着点,只是湿了衣服还好办,跌倒了染一身的泥才麻烦。
这一幕望不见尽头的珠帘把他们困在了屋檐下,所有人只能静静地观瞻。雨中出现一个隐约的人影,是门口守卫的老范,他穿着黑色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过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宕泉河要发洪水了!”
待他跑进院里,众人将他围住问怎么回事,他说最近雨太多太急,积水全都涌进河道,宕泉河哪接过这么多的水,现在水位暴涨,要往莫高窟淹过来了!院长已经带着武警去抗洪,所有青壮年都来搭把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家一听,纷纷拿上雨衣就冲了出去。杭柳梅和老姜也不例外,儿子姜云逸想跟着一起,被杭柳梅一把推回屋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平时鬼大胆,现在不是小孩逞能的时候,你在家好好待着,等爸爸妈妈回来!”
说完两人就跟随人群跑到宕泉河边,这条大河果然如老范所说发威了一般,奔涌的河水不断向两岸溢出,河里有数不清的漩涡,挣扎着把被风刮落的树叶残枝全都挟裹进去,它们越吞越多,越吞越大,人人都看得发怵,但他们都没有停下动作。
院长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她用嘶哑的嗓子带领所有人传递沙袋,垒起防洪墙。杭柳梅从前一个人手里接过沙袋,抱着往河边去,斜前方是出现了熟悉的背影,她冲上前一看,果然是儿子姜云逸。杭柳梅气急:“和你说了在家等着,为什么不听话自己跑出来!”
“妈!我也是大小伙子了,你们全都在这忙,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那算什么!我和你保证不下水,你就让我留下来吧!”儿子说得很坚定,手上牢牢抓着沙袋。
杭柳梅抬头看一眼面前的河水,现在容不得她们母子吵架耽误时间,无奈地点头同意。儿子把她手里的沙袋抢过去,连同他自己原先的一起甩到背上扛起来就往前跑,杭柳梅在后面大喊小心,声音早已被吞没在雨里。
又一棵小树被风卷倒,杭柳梅回宿舍小院拿铁锹好借力把它撬起来移开,半路却看到三五个人扶着一个人艰难地站起来,她跑过去一问,那个新来的小伙本来要开车去接龚老师她们回来的,摔了一跤被戳了眼睛,现在走不成了。
对了!龚老师她们一定困在榆林窟了,那边河水更湍急,龚老师有危险!
杭柳梅说她会开车,她可以去接人。其他同事纷纷劝阻今天的路况和往日不同,让她一个新手不要冒险,杭柳梅不听劝,已经往门外停车的地方走,只拜托同事通知老姜一声,让他留守原地不要着急。
风大雨急,杭柳梅发动了车却开不起来,它的两只后轱辘都陷了下去。她正打算下车查看,后视镜里却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是其他同事来帮她推车了,借着大家的力,杭柳梅再一次打着火,把车从泥窝里开了出来。
有人猛敲车门,是老姜。
杭柳梅摇下窗户:“老姜,我要去接龚老师,你别劝我,我必须要去!”
“我不劝你,”老姜说完就自己拉开车门坐了上来,“儿子我拜托他们帮忙看着了,这边防洪围墙垒起来以后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我怎么可能放心,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夫妻俩明白谁也劝不了谁,干脆一脚油门上了路。
开往榆林窟的路颠簸不堪,车仿佛随时都要散架,但他们好像真的渐渐离开了那片落雨的云,玻璃上的雨点越来越少,待到榆林窟附近的山脚下,天边居然放晴了。
龚老师和另外两个前辈果然躲在一处洞窟下避雨,看到有车过来,她们互相搀扶着出来努力向杭柳梅招手,等她们上了车,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受困大半天,又惊又累,三人在后排没多久就睡着了。
下山的路崎岖打滑,又逢日落西山,老姜不放心杭柳梅,换下她,自己当司机。明明只有一条道下山,开着开着却感觉和来时不同,直到最后夫妻俩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
龚老师在后排醒来问:“怎么了?”
“龚老师,咱们好像走错路了。”杭柳梅按捺下着急,尽量冷静地说。
龚老师向前探身,看看前面,又从车后玻璃看看走过的路,安慰杭柳梅:“怪我睡得太熟,刚有一个岔路口,是容易走错的,你们来得少不了解。没关系,前面还可以绕出去。”
杭柳梅短暂地放了心,可是行车的速度赶不上日落的速度,如果天黑前下不了山就麻烦了。
绕过一片树林,几人开上一条还算平坦的小道。
“看呐!前面那里,那是什么!”
杭柳梅感叹出声的时候,其他人也已经看到了。斜前方日光耀眼,仿佛有两个夕阳落在山间。那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小山头。其他地方郁郁葱葱,山顶还笼罩着雾气,唯独山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见金光烁烁夺人眼目。
因赶路而急躁的心突然平静下来,杭柳梅开始幻想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老姜放慢车速,拐过下一个弯,他们看得更清楚了,一个低矮的洞窟赫然出现在金光的中央,两道长虹围绕着洞口,光芒太甚,洞口被衬得深幽无比,无法看清里面有什么。但那整齐的窟口分明是人为,两旁树枝摇曳,似是引导他们上前。
“龚老师,你觉得这里会不会是——”杭柳梅转过头问的时候三位老师都醒了,她们的脸上是和她一样惊异而激动的表情。
“也许是的,小梅,是的。”
老姜把车停下,夫妻俩转过身去,五个人互相看着,却都不说话。他们在想同一件事,荒芜的山头藏了一处遗世独立的石窟,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么多年他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多少次,它为何从未出现过。
可是当年莫高窟藏经洞不也是这样被发现的吗。所有人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没有一个莫高窟人能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可是下山的时间不多了,留下来随时会有滑坡和山洪的危险。
最后还是杭柳梅说,去看看吧,今天我们注定走错路,注定来到这里,哪有不看明白的道理。
于是几人弃车而行,等他们爬到那石窟前,落日正好斜斜照了一束光进来。
迈进洞窟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果然他们来到这里,就是天意。
第五十一章迷窟
这里确确实实是一处人为开凿的石窟,从四壁延伸至洞顶都布满了壁画。她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似乎害怕脚步声打扰了沉寂已久的神佛,只能透过尘埃走马观花地看一圈。
不知是野兽还是行人的捣乱,或仅仅是风雨的侵蚀,石窟四壁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所幸一米以上的部分仍清晰可辨,其中三面都是故事画,独独一面绘有千佛,窟式前部为人字披顶,披上似有彩绘。还什么都没看明白,一寸寸退出洞窟的日光就驱赶他们离开了。
他们激动难耐,冲回研究院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众人。说起在山顶看到佛光,留守莫高窟的同事们纷纷表示他们也看到了。
当时雨势渐小,宕泉河的滔天泥水也逐渐收敛,大家都在忙着垒沙包,隐隐感到天昏地暗的世界裂开一道缝隙,是三危山顶的天空出现金光。他们忍不住驻足远眺,来了敦煌很多年的前辈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观,渐渐地,所有人都相信当年乐僔和尚看到的也是如此。
虽然天色已晚,但一天内发生这么多大事,谁也不想去睡觉。夜晚的河边还需要轮流值班,大家索性点起了篝火围坐在一起聊天。
月华如洗,山谷空旷,只有烧柴火的“噼啪”声和人声低语,颇有几分聊斋的味道。
最初这里叫做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后来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变为如今的敦煌研究院。现任的院长原型为“敦煌的女儿”樊锦诗毕业于北京大学,也是克服万难,以瘦弱的肩膀扛起研究院的工作,那会的女同事们都在心底拿她当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