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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第2页)

姜云逸加入了本市的一只摩托车队,没事就聚在一起翻山飙车。其中有个叫宋疆的老头,外号“及时雨”,哪个队友有点什么事他都冲在前面,和姜云逸很能玩到一块去,一问才知道他只比杭柳梅小十岁。

姜云逸回家用他教育杭柳梅,妈你没事也多出去运动,太极网球什么的都行,重在享受人生锻炼体格。人老宋没比你小多少,成天天南海北地逛,我们上周还一起进峪爬山,人家今天已经在泰国玩潜水了。

也许是想借这位“及时雨”的生命力感染一下母亲,姜云逸把宋疆请到家里做客。谁知丧偶多年的宋疆有自己的打算,他对杭柳梅一见倾心,从那以后就开始了为期六个月的追求。

说是追求,其实就是吃饭、散步、聊天。宋疆是有兴趣把年轻人的喝咖啡看电影都安排上的,但杭柳梅疾言厉色拒绝,她把两人的结交牢牢钉在朋友的尺度内。那就先从朋友做起,宋疆毫不介意。

第一次是宋疆以请教艺术问题为由把杭柳梅约出来吃午餐。一大早先爬山,赶午饭点回到秦岭山脚下的湖景餐厅。宋疆租了一只小船,粗声粗气地和商家商量了半天,最后获准把饭桌搬到船上去,他划她吃。

对着湖光山色,宋疆大讲自己走南闯北见识的奇闻异事:穿林海,过雪原;海钓遇鲸鱼,草原降烈马;深山见黄鼠狼拜月,古刹听高人说法之类。

杭柳梅像是冬眠的动物苏醒,对着春花秋月不知所措。外面的人在狂欢,而她在壳里不知魏晋,无论有汉。

第二次杭柳梅执意请回去。宋疆说要是这样的话就代表杭柳梅没看上自己,杭柳梅说本来就没相看他,不吃就算了,宋疆装作勉为其难答应。

这次订的是一间空中餐厅,她们在大楼顶层延伸出去的阳台上吃饭,脚底的玻璃之下是霓虹色的车水马龙。宋疆不讲辽阔天地了,转而向杭柳梅请教家事,大女儿一把年纪不结婚,二女儿生完孩子就家里蹲云云。

还是你这儿子好,也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儿子,他说。

你把我儿子当儿子?我儿子可是把你当兄弟,她想。

这顿饭吃出了点醉翁之意,杭柳梅及时喊停。回家之后有些惋惜,是个有意思的人,但怎么总想拐到找老伴上去。她在前一段婚姻里很幸福,不代表她后半生非得耗着个老头去当保姆。

第三次破冰还是宋疆主动的,他说自己要走川藏线,这次结束也许就不回本地了,要去二女儿家帮忙带外孙,想和杭柳梅吃顿饯别饭。

赴宴前杭柳梅对着镜子系丝巾,右眼皮一直在跳,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跳灾”和“跳财”,哪个是哪个。

晚餐定的葡国餐厅就在杭柳梅家路口,开了十几年,一家子都吃腻了,但宋疆说这里有本地最好吃的焗蜗牛,唯独这道菜杭柳梅从来没点过。

夜幕时分,餐厅灭了大灯,给每桌都点上蜡烛,七彩的马赛克玻璃烛台上,火苗一跳一跳的,杭柳梅的右眼皮也一跳一跳的。

宋疆从餐厅播放的萨克斯音乐说到自己年轻时外派出国,从当地人手里拿到猎枪的故事。见杭柳梅听得意兴阑珊,他直接跳到最惊险的部分。

“那玩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把它这么着抱在怀里,枪口朝天,就那么一下——”他越说越激动,上手比划起来,却突然卡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来似的,两只手还维持着刚刚模仿抱枪的姿势,死死扣在自己身上,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杭柳梅大骇,不知他是中风还是中邪,慌乱之下一把将毛巾塞在他嘴里怕他咬到舌头,跪地掐他人中,甚至尝试扶他起来。餐厅又昏暗又安静,此番动静引来一群人,杭柳梅只觉得周围又热又嘈杂,头上沁出了汗,胸口也闷得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不知最后是谁打了急救电话,可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医生说是肺动脉栓塞。就这么简单,刚还生龙活虎的人就没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杭柳梅在医院等候区的冷板凳上想起来了。

这一次画画也救不了她。常说“人死如灯灭”,她算是看明白了,有的如灯灭,有的如日落,有的如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老天爷哪管那么多,就那么一下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来不及留下。

杭柳梅身子发冷在家躺了好几天,老宋的葬礼要到了,她身虚脚浮地爬起来给他写挽联,眼前总是老姜和老宋去世前的景象,绕得她脑子乱,只好从书里找灵感。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岂住空空里,空空亦是尘。”……

“举世只知嗟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

杭柳梅机械地翻页,字跳进眼睛,无知觉地走马观花。

这两年她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她还没怎么活,居然就这么老了,像是生锈了一样全身嘎巴嘎巴的。

她有天做梦梦见自己走着走着倒在地上散成一滩血肉,家人围着她哭,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却无人理会。醒来以后告诉儿子和孙子,他们劝她梦见死反而是增寿,但那种焦灼和恐惧成了心口疮,向内溃烂。

是人就难逃一死。不管怎么样活,最后都一样结局。刚翻书读了什么全不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背下的一句诗,此刻没由来地冒出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在敦煌待了半辈子,事业、朋友、家庭,走的走散的散,几十年得到又失去。一辈子如此而已。

来时一个人,去时一个人,但又是另一个人了。

金庸怎么说的?“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这两年接二连三的永别和身体的衰落都让杭柳梅忘了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和生活较真的人。没了结的事情还很多,来不及了,她还要大闹一场。杭柳梅把书扔到一旁,摁亮台灯,笔走龙蛇,唰唰写下自己的“遗愿清单”。

第一、要找回自己艺术研究事业的继承人;第二、要和绝交的“凤辣子”祁绣春解开心结;第三、要帮儿子追回儿媳妇麦穗,还孙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最后一条,怕是今生无缘,但箭在弦上,她的笔已经停不下来——创作一件完美的瓷器作品。

她当年本想学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去了国画系,到敦煌以后被安排临摹壁画,没想到后来再没机会完成梦想了。

安排好自己告别人世前的所有任务,杭柳梅那个晚上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章芝荷

杭柳梅翻出几十年前的电话簿联系老朋友,大家都大差不差,含饴弄孙或是病痛缠身,还有极少数仍然在一线工作。

杭柳梅揉了揉眼睛,把孙子拉过来:“奶奶以前有个笔友后来出国念书了,你帮我找找她现在在哪?”

“啊?”

“啊什么啊,那个女孩特别优秀,我当时就想收她做徒弟的,她后来出国了,我现在想把我的手艺传承下去。搞不好我还能带出来个传人,不枉干这一行几十年。”

于是小麦被奶奶在背后盯着,拉开凳子按照她说的输入密码、验证码、密码错误、忘记密码、重新设置……

最近一封回信还是六年前,女孩告诉杭柳梅自己七月就要动身去欧洲。

奶奶怎么没给她回信呢?小麦想起来了,那年妈妈麦穗做了一场小手术,他爸衣不解带地凑在病床边伺候,后来还是病号说他的头油味熏人,他才逮空回家休沐。

出院后麦穗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小麦见奶奶端着红糖炖蛋给妈妈,尾随过去,从半掩的门里听到“宫外孕”、“小月子”,彼时的他还不懂这些词的含义,转头就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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