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带着儿子回来了,杭柳梅本以为这该是个欢快的夜晚,然而孩子一直哭着要爷爷奶奶,两人哄了好一阵,等他睡下才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晚饭。
“像他这么个闹法,你这一路带他累得够呛吧?”杭柳梅把盛好的饭碗递给老姜,“还是接回来好,咱们带几天就亲了。你要不要喝两杯?”
不喝了,老姜摇头,只顾着低头扒拉饭。
杭柳梅问他西安家里怎么样,他只说都挺好的,杭柳梅追问了什么,他却走神没听进去。
“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杭柳梅放下筷子拉住丈夫的手腕,“辛苦你了,幸亏有你,不然我还得一直担心家里。对了,你带着儿子突然回去外婆应该很惊喜吧?天呐,我们家也是四世同堂了,他们都还没见过几面呢。。。。。。”
杭柳梅还没说完,老姜突然放下碗筷掩面啜泣起来,泪从他的指缝滴落在木桌上。老姜努力平复心情,抬起头看向杭柳梅,眼神里是万分的难过和内疚,汹涌的恐惧立刻淹没了杭柳梅,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听老姜要说的事情。
“小梅,这事真的很为难,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老姜哽咽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流产了怕家里担心没有告诉他们,实际上他们也。。。。。。外婆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认得人了,爸妈怕你担心一直不敢说,但是我怕以后会是遗憾。。。。。。”
杭柳梅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夜她几乎无眠,第二天就通知了姐姐,安排好一切后和老姜带着孩子赶回西安。
回到家才知道外婆起先刚有所好转,就硬撑着去做午饭——担心女儿女婿回家吃不上现成饭,结果摔倒在灶台旁,爸妈下班回家才发现外婆,把人送到医院救回来的时候就偏瘫了。
后来情况越来越差,有的时候很清醒,还能说起外孙女们小时候的事情,有的时候谁也不认得。
看到女儿女婿们回来,爸妈也不惊讶,你们回来了?回来了也好,本来也要叫你们都回来的。他们从一家四口变成一家七口,柳竹和柳梅有了孩子后又变成一家九口,终于因为外婆而团聚了,只可惜外婆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天晚上轮到杭柳梅陪着外婆过夜,她想起白天大家聚在一起时说的,外婆可能撑不到中秋了。又想起自己离家前一夜,也是她们俩在这张床上睡觉,外婆怕她悄悄出发,半夜起床在餐厅等她。
杭柳梅泪流满面,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小梅。”外婆转过身来叫她。
杭柳梅马上撑起身子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说:“我在呢,婆,你说,你想要什么?”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敦煌?”
“不着急,婆,我这次好好陪你。”
“不走了?那你都和学校说你要去了。”
原来是外婆又记混了。杭柳梅忍着泪回答:“我和学校说我不去了。”
“是啊,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唉。”
外婆说完就睡了,杭柳梅仍然睡不着。
外婆睡了一会,突然挣扎着拉住杭柳梅的胳膊说,外面有人,有人进来了,他们在看着我,有人要来把我带走。。。。。。说得杭柳梅毛骨悚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惊吓中睡着了。
杭柳梅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去拉外婆的手。外婆还在那里。外婆已经走了。
第四十四章逆子
送走了外婆,姐姐一家回北京,柳梅一家也要回敦煌了。
姐姐给杭柳梅说,你们现在不能光顾着自己,要为孩子考虑。北京的学校好,就算你俩不来北京,将来也应该让孩子来北京。
杭柳梅猛然感觉到,现在的家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她混混沌沌地回到莫高窟,看着身边的儿子,她舍不得;再看崖上的壁画,也舍不得。
外婆走后很多个夜晚她都梦到出发的前一天,从梦中醒来,她偶尔会想,要是绣春姐还在敦煌就好了,她还可以和她聊聊外婆。可是绣春姐走了,外婆不在了,杭柳梅的心也散了。
传说罗汉“自觉”,菩萨“觉他”,佛“觉行圆满”。石窟里立在释迦牟尼左右的迦叶和阿难形象传神,但她最偏爱的还是北魏259窟的坐佛像。这尊禅定佛束着高髻,山形细眉下是一双半阖的眼睛,它的嘴角上翘,带着若有所悟的微笑。
杭柳梅经常久立于这尊佛像之前,因悲伤而痛苦的心在这里获得安宁。看久了,她甚至在这尊佛像中看到外婆的神韵,于是她将哀思也寄托在了莫高窟的深处。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孩子的五岁生日。
这孩子让老姜和杭柳梅伤透了脑筋。他不是故意闯祸,他只是无法安静下来。所里哪有热闹哪就有他。每天清晨,杭柳梅和老姜起床去上班,他也起床开始忙活,把小屋里所有的木头腿儿祸害了个遍,墙上也全是他的墨宝,两人每每回家都要怀疑是不是遭了贼。
后来这巴掌大的屋子就关不住他了。大一点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他个头最小,却也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摘果子、捡蘑菇、还扔羊粪蛋玩。后来他们还学会了下河,姜云逸没站稳滑倒,差点被冲走,幸亏最大的玉玉一把把他捞住了。
回来以后他们被家长揍了一顿,姜云逸也没逃过。但其他孩子被打了之后就长了记性,反倒是他第二天忘了疼,还嚷嚷着要去捞鱼。
老姜和杭柳梅没了办法,就把他送进小学,他背着个小挎包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去了。然而年龄太小,他连上学是个什么都还没闹明白。别人是去读书写字,他是老鼠掉进米缸,正撞下怀,这下不愁没人陪他玩了。于是三天两头跟着几个淘气的逃学。念了两年下来,大字也不识几个。
这天晚上姜云逸缩在炕角呼呼大睡,老姜坐在炕边拧着眉毛发愁。
杭柳梅披着外套从外面回来,看见老姜这副样子就问:“怎么了这个表情?孩子作业写完了吗?”
“让他睡吧,他再不睡,我今晚就要睡不着了。你看看他的本子,‘一人大小天’,就这么简单几个汉字,闭着眼睛写都能写对了吧,这怎么还给我写出一篇鬼画符?还有数学题,五加十是五十,六加八是六十八?我怎么记不得我当初怎么上学的了,学点知识进脑子这么难吗?”
杭柳梅拿过儿子的作业本随手翻了两下,叹口气扔到一边,催老姜往里躺,然后脱鞋上炕盖上被子,躺下以后两人还在聊天。
杭柳梅说:“所长前两天可又找我了,你儿子组织爬树大赛,把所里孩子都叫在一起,一人分配一棵杨树,让大家往上爬。要不是被所长看见全都喊了下来,哪一个摔下来咱们都赔不起。”
老姜扭头看儿子一眼说:“所里他待不住,学校他也不好好学,这孩子怎么这么难管。气得我刚又打了他屁股,人家就哭了两下,你给半个馍他就又乐了。这会儿他可睡得香,刚对着我放俩屁了,臭得我还以为他拉裤裆了。”
“那你下次就提醒我,收拾他的时候不能给他好果子吃。”
“也不能总是打孩子,我也不赞成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其实不该打他的,但我实在是太生气了,以后还是得多讲道理。”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杭柳梅突然开口:“一直这样也不行,他和人家同年进去念书,人家都往上两级了,他还在念一年级。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辅导他作业,我就不信他学不会。”
“他不是学不会,他是压根不学。算了,慢慢儿来吧。你这两天怎么样,还是小肚子疼?”
“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次掉了孩子以后还有这个病根了。”
“都怪我,你画起来就顾不上身体,我也没看住你。上次你刚病,外婆又走了,肯定累着了。现在多了个他,忙着这样身体肯定没有养好,以后你少操心点事情,儿子的事就交给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