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长出一口气:“龚老师您太厉害了,这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这幅画哪哪都不对了。”
龚老师温柔地把画摆向她的正面:“那我再给你讲讲,为什么这线条你的就是死的,人家的就是活的。你看维摩诘的腰带,上面的墨点是不是浓淡不一?所以这一幅画的时候毛笔中的水分控制一定有学问,画工的第二遍线条应该用的是笔尖墨浓而笔肚淡的笔法,这样只一根线条浓淡也有变化。别这么崇拜地看我,等回头开春了你对着壁画好好看看,以你的悟性,肯定也能自己看出来的。”
从龚老师那里出来,杭柳梅重新练习这幅维摩诘,专注到绣春姐回来了都丝毫没有察觉。祁绣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从头顶放诱饵似的放下一只小小的走马灯。
杭柳梅的画笔被晃动的光影扰乱,抬头一看惊喜地叫出了声:“绣春姐!你回来了?这么好看的灯?你买的?”
祁绣春拉过一只的凳子坐她旁边,提高了灯展示:“汉文买的,他说快过年了嘛,挂在咱们门前图个吉利。”
又是他,杭柳梅趁机说,对了绣春姐,今年你也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吧,她们都来信说想咱们了,让我今年务必也把你带回去呢。
祁绣春听完,把灯放到杭柳梅手里,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有点为难地转过来对杭柳梅说:“这个事儿不着急,小梅,我今年就不和你回去了。”
“怎么了?你家叫你回陕北过年了?那也好,只要你回去过得开心,要是你不愿意,那你就还和我走!”
“不是的,我不是要回我家。我——我今天答应了汉文和他一起过年。”
杭柳梅没想明白:“黄汉文不回自己家过年吗?你和他留在敦煌,那你家里知道吗?你们俩这样算私定终身吗?”
听杭柳梅越说越离谱,祁绣春连忙打断她解释:“我们不是留在敦煌,他亲姐姐和姐夫在兰州,他让我和他大年二十九一起出发过去,不是我俩单独走,还有他妈。不过这次可不是结婚,只是他听说我不回家,所以想趁过年带我正式见见家人。我想了想也是,买猪看圈嘛。他爹走得早,我妈走得早,我们的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小梅,过了年我虚岁就二十七了,老家每次来消息就差揪着我头发回去包办结婚了,等人安排那些歪瓜裂枣,还不如我自己找一个喜欢的。”
“可是,可是……”杭柳梅知道祁绣春已经把什么都想到了,但她舍不得她的绣春姐就这么跟着人名不正言不顺地走,可又想不到理由劝阻。
祁绣春拉着她的手在炕边坐下:“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不大喜欢汉文,但是你看从认识到现在,他都挺实诚,也挺用心的,我也不是傻子不分好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行吗?”
杭柳梅叹了口气,两人默默洗漱睡觉,她在炕上不停地翻面,最后还是说:“绣春姐,不然你还是别告诉其他人你和黄汉文一起过年了。虽然咱们这没什么人乱嚼舌根,但万一呢。我妈常说,女人的名声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捕风捉影三言两语都能给毁了,所以你——”
“嗯,我心里有数,我就说我回家过年了。”祁绣春心里感动,给她掖了掖被子。
杭柳梅心里还是不踏实,又翻过来补充:“绣春姐,要是他在兰州对你不好,你就坐火车到西安找我,你有我家地址。”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我有一点不满意,我一定去找你,好不好?”
杭柳梅终于睡着了,祁绣春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暗暗希望她们的一切担忧都不要成真。
她一向是个果敢的人,上一次她押宝在自己身上,离家出走来到敦煌,她赌对了。
这一次她押宝在黄汉文身上,押上了所有的本钱,她相信黄汉文不会让她输。
第二十四章双喜
杭柳梅的火车下午到达西安,家里人掐着点热火朝天地生火烧饭,外婆早早搬了只竹条小凳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孙女回来。
她刚提着大包小包拐进家门口的小道,就看到外婆拄着拐杖从凳子上站起身往自己走:“小梅!小梅!回来啦!”
杭柳梅扑上前抱住外婆:“婆!你身子还没好全,怎么不在家里等?你这不是让我大过年的背上罪名嘛!”
外婆沉浸在激动里,不顾她的撒娇抱怨,抬手抚着她的头发问:“渴不渴?饿不饿?路上累不累?”
姐姐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眼,又立刻转身回去欢叫着说:“爸!妈!先别管锅了,妹妹回来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饭桌前,爸爸拿出同事送的黄桂稠酒,给她们一一满上,带头举杯:“这是人家老早就送来的年货,就等着咱们小梅回来开封。现在你们都是大人了,也能和长辈喝一杯了。来,庆祝我们家健康团圆共赴新年!”
妈妈急急干杯,站起身端出来一碗饸饹放在杭柳梅面前:“快,这可是你爹下午专门跑出去给你买的接风面,人家这饸饹是用新面粉压的,可筋道,我们都还没舍得吃呢!”
杭柳梅端起碗,外婆给她舀一勺炸丸子、姐姐给她夹一块粉蒸肉,爸爸让旁人都别再给她添饭了,不然一会没肚子吃饺子了。
屋外的鞭炮声从下午起就没断过,屋里透着亲切的老屋的气息。杭柳梅自己过得幸福,心里突然惦念起绣春姐,不知道她和黄汉文去兰州能不能吃得习惯,他的家人对她怎么样。
一家人心有灵犀,妈妈也问起来绣春今年怎么不来了。听杭柳梅说她谈对象了,妈妈点点头感慨:“也该说婆家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你姐姐都会叫人了。唉,家里大人不操心,姑娘自己就受累。你回头告诉她,等他们定下来了,就让她带着对象来家里吃饭!”
“你这是当丈母娘当上瘾了啊!我看可以,你妈最会挑女婿了。”爸爸插嘴道。
杭柳梅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姐姐柳竹半年前的信里就说了她也恋爱了,男朋友是领导介绍的,和姐姐同龄,听说是单位的笔杆子,写的一手好文章。
“不用着急,说好了他大年初三来拜年,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未来姐夫了。”外婆笑眯眯地给杭柳梅说悄悄话。她耳朵有些聋了,还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其实早都被其他三个人听见了。柳竹不好意思地纠正外婆:“外婆!哪里就当姐夫了,都还没定亲呢。”
“那他来咱们家里,你要不要去他家?”
“当然要了,先互相见家长再请人说媒定亲。”
“那怎么是他先上咱们家来?”
柳竹无语自家妹子怎么这么憨直:“因为要咱们家人先相看他呀!总得你们满意了,我再去他家,不然显得你姐姐我也太上赶着了吧。”
还有这样的讲究,杭柳梅在心里暗想,也没个人早点教我们,就这么让绣春姐孤身一人去了。这顿年夜饭样样都好,她却因为关心祁绣春而生出些许忧虑,所以并不像往年那样圆满。
不知不觉就到了未来姐夫上门拜年的日子,杭柳梅不再是刚回家的香饽饽了。这天全家穿戴一新,她也帮着准备迎接客人,一大早就拿着肉票出去买猪耳朵和卤鸡爪,回来脚不沾地帮妈妈起热菜。临近午饭时间,柳竹把提着礼的男朋友领进了门:“爸、妈、外婆,小孟来了。小孟,这是我妹妹小梅,我和你说过的,她在敦煌做文物保护工作。”
杭柳梅叫他小孟哥。小孟点头答应,妹妹好,你做的工作了不起。杭柳梅看他举止得体,文质彬彬,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不由自主地和黄汉文做比较,更觉得后者像个酸秀才。
转眼又到告别的日子,不论已经多么熟悉目的地,离家都是一样的艰难。外婆的腰没有如愿康复,爸妈留在家陪她,新鲜的是姐姐和未来姐夫送杭柳梅去车站。三个年轻人更有共同话题,小孟说如今恢复了高考,他在准备自考大学,柳竹打算一起,他们鼓励杭柳梅也抓住机会提升学历,然后调回西安团聚。
杭柳梅不是没想过离开敦煌,但她想不到她离开以后还能做什么,甚至有几分自作多情地担忧,研究所人手一直短缺,她再走了,所里该怎么办。于是她岔开话题,问两人商量什么时候结婚。柳竹说年内就会定下来,到时候一定会写信告诉她的,要她务必回来送姐姐出嫁。
杭柳梅回到敦煌的时候,祁绣春已经回来了。
“绣春姐!怎么样?他家里人好不好?你吃得习惯吗?能和他们处得来吗?”杭柳梅行李都不顾上放下,嘴巴里放鞭炮似的扔出一串问题。
“新年好,新年好。正月十五还没到,年还没过完呢,见面得说吉祥话,你年也不拜就来拷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一个。”
杭柳梅看祁绣春满面喜气,穿着她之前没见过的新衣,想来这趟过得不错,于是松了一口气,边理行李边撬祁绣春的嘴:“问题多,那你就挨个答,我也是你娘家人,我得关心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