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做了更过分的事,朱岩请假从拉萨飞回来,带着他去见心理咨询师,谈话一小时几千块的那种。
但整个过程中几乎都是时益恒在说,用他外企高管的口才,扮演一个一片苦心不被孩子理解的父亲。时为全程沉默,反正都让时益恒说完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挨过打,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程度也远不能跟新闻里伤痕累累的那种虐待事件相比,给他留下的更多的是记忆里的印记,那种从暴怒到鄙夷再到漠视的过程,要是说出来,反显得他自己太脆弱了。
提出要回来职工楼住,其实不过就是他的又一次任性之举,因为他自以为看出来时益恒害怕让别人知道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存在的问题。但真的来了,才知道自己愚蠢,为他的行为承担后果的其实只有他的外祖父母而已,他的父母并不关心,更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也是在那一天,丛欣奉了母命一早骑自行车过来,“帮助帮助他”。
她敲敲406-2的门,探头问:“我可以进来吗?”
时为当时正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小转椅上戴着耳机听音乐,整个人仰头靠下去看着天花板,音量开得很大,隔了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坐正起来,刚好看见她。
初初见面,两人其实都有些意外对方的样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要是仔细算起来,他们上一次遇到是在中考之前的那个春节,其实也就隔了一年多而已。
但他发育挺晚,似乎是一下从一个半大小孩蹿到了成年男人的高度,厚度却还没长起来,站着的时候总习惯低头微弓着背,再加上头发留得挺长,T恤宽大,显得格外清瘦。
她也又长高了一些,更多的是身型的变化,让他不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并不怎么看她。
他猜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但她并没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回来,只是对他说:“外公要去买菜,我们帮着去拿东西吧。”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平常到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邻居,她每天都会探头进来这么叫他一声,甚至说完就转身走了,因为确信他一定会答应,立刻就会跟上来的。
他也真的跟着去了,第一次发现她这个人有种神奇的本事,哪怕许久未见,几句话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就这样,他们跟着朱明常一起去菜场。
在那里遇到认识的摊贩,人家看着他俩问朱明常:“朱师傅,这是……”
朱明常笑说:“两个外孙,放暑假了,都说要来帮我拿东西。”
摊贩客气说:“你福气好啊。”
朱明常说:“是的呀。”好像真的很骄傲。
买完东西走路回来,在楼下又遇到昨天打听他的那个邻居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他,嘴上跟朱明常寒暄:“去买菜啊?”
朱师傅还是笑,回答:“是的呀,两个小孩都放暑假在家,得多买点。”
丛欣突然叫了声“阿婆”,打断了老太太探究的打量。
那声“阿婆”,忽然让时为笑出来,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
但她注意到了,走出几步,才小声问:“你笑啥?”
他摇摇头,不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在上幼儿园,楼下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跟他玩笑说:你总住在这里,是不是妈妈不要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丛欣已经替他回击,说:你妈妈才不要你了呢。不料那个中年女人真的哭起来,过后还跑去张茂燕那里告状,因为她母亲刚过世,遗像挂在墙上。张茂燕跟人家道歉,又把丛欣说了一顿。丛欣还要回嘴:我怎么知道她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时为想着,提着东西跟着他们走,心里忽而释然,外公,外婆,还有丛欣,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回来是一件羞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似乎只需要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
丛欣一早就骑车过来,跟沈宝云和时为一起吃朱师傅做的早饭,豆花、包子、面条、菜煎饼。而后再一起出去买菜。回来之后,丛欣会在406-2听着音乐写会儿暑假作业,时为没有作业可写,就跟着朱师傅一起做饭。
盛夏的菜场和厨房绝不宜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甚至觉得愉快。
朱师傅其实也挺意外,小孩真的愿意学。
都说厨师下了班是不碰灶台的,但朱明常不一样,自从与沈宝云结婚之后,他得空就在家下厨房,哪怕是退休前还在饭店上班的时候,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他家的饭桌总是尽他所能地有最丰盛完美的食物。
也总有邻居寻着香来讨教做法,他便会告诉他们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要是别人听不懂,还会亲手示范给他们看。
但从来没人学得像。他们都夸他手艺好,也都听过他传授的诀窍,却几乎没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时要冷水下锅,有时只能加热水,有时要手揉捏起浆,但一般人总觉得差一点也无所谓,于是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了样。做的时候失之毫厘,出锅一尝,谬以千里。
朱师傅也不介意,笑说:“你们只是不肯花那个功夫罢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学会,厨师的饭碗也敲掉了。”
同样都是做饭,自己在家里做,跟上班在饭店里做,心态完全两样。
他过去在锦绣厅带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带着点揶揄地夸他,说老朱没有那种大厨的暴脾气。他只笑说:“厨师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轻人来学已经很难得,再骂就没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轻人愿意跟他学,他自然很开心地教时为。时为也开心地发现,在厨房这个地方,似乎无论学什么,自己都可以轻松地领会。
比如切菜,朱师傅说:“刀得贴着关节,把指尖收进来,一边切一边往里送。”
时为几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丛欣写完作业,也凑上来跟着学,却总是不敢离刀太近。
朱师傅说:“不用怕,只要你记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动,手动。”
“刀不动?”丛欣更加迷茫。
还是时为在旁边给她示范,说:“你有两只手,刀也有两个方向啊。刀不动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动位置,只竖着往下切。手动,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东西。”
丛欣听完,自以为学会了,非不服气,还要跟他比赛,又切了好几根。
那形态各异的一大堆,让他们连吃了两顿拌黄瓜。
再比如炒菜,两人开了两边煤气灶,一人一个锅。
朱明常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一边看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锅里已经噼啪爆响,丛欣怕油溅出来,拿锅盖当盾缩在后面,哭笑不得地说:“外公,到底慢还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