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话的女生就是丛欣认识的第二个同学,名字叫邱岭。
人力资源和发展规划部的培训师随后进来,让一桌人挨个儿自我介绍。那女生最先举手,腾一下起来,站得笔直,开口却是肉眼可见的拘谨。
“大家好,”她说,“我是来自静铂房务部的邱岭……”
其他人都有点意外,再往下听,才知道在座的并不都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邱岭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却是技校出来的,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业余时间自考拿了大专文凭,又专升本,再借着PV推出的一个新政策才加入了管培生计划。那新政名叫“ReJoin”,重新出发,凡是在职员工都能申请。但门槛也不低,除了学历之类的常规要求之外,还要至少连续两年Excellent的评分。培训师说,邱岭是成功申请的第一人,也是他们这一届唯一的一个。
第三个给丛欣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学,便是彭聪倩。
邱岭说完之后,剩下一桌人依次自我介绍。当时酒店管培生已经开始不值钱,他们大多来自一般般的学校,旅管,酒管,或者干脆就是不相干的专业。丛欣毕业于一所211,在此地已经可以算是名校。轮到彭聪倩,大学名字报出来,会议室里更是起了一阵唏嘘。
当面除了赞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过后才私下议论,有人说,英国本科,法国私立硕士,光学费少说几百万,怎么这么想不通,跟我们一样到这里来挣三千五的工资?也有人感叹,网上说今年应届毕业生突破700万,就业形势严峻,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了。
议论来议论去,又生出一些怀疑,猜她这学历背景是不是掺了点水分。直到几周培训下来,才发现人家水平是真的不一样。各种理论知识,系统操作,乃至课后的案例分析、小组作业、辩论比赛,彭聪倩都是碾压式的存在。
这样的人只要稍微随和点,必然是受欢迎的。只是彭为人说不上高傲,却总有一点距离感。其他培训生每天约了一起来一道走,中午在食堂坐一桌吃饭,唯她独来独往。
有人下班路上看到她去地库,晴天开一辆黑色轿跑,雨天开灰色SUV,据说是因为洁癖,灰色溅上泥点不显脏。车本身的价值倒还是其次,静铂当时的停车费是一天一百二,再加上油费,管培生那点工资差不多没有了,整一个付费上班。于是又生出新一轮关于她家境的猜测,只谷烨见惯不怪,他对各种奢侈品如数家珍,从第一天起就看出她穿戴不俗,有事没事便凑上去套套近乎,可惜彭不大理会。
丛欣跟彭聪倩真正熟悉起来,也是在脱产培训结束,轮岗开始之后了。她们俩被分在一组,去了房务部。
那一年培训项目的负责人是当时“静铂”的DGM叶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叶总不是港澳同胞,也不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裔,纯纯中国大陆人,且是女性,能在这个年纪坐上二把手位子,在那时候的国际联号酒店里实属少见,更不必说是“静铂”这样的规模。
至于“静铂”当时的总经理,是一个名叫亚瑟·佩里的英国人,倒是国际联号标配的总经理,白人中年男性,仪表堂堂的那一种。
“静铂”日常运营由副总叶缜完全负责,重大管理事项才需汇报到亚瑟·佩里那边。下面人私底下管亚瑟叫“阿Sir”,而叶总叫“大当家”。两个称呼,乍一听其实已经很难分清楚到底谁当家作主。
丛欣第一天到房务部上班,叶总来给管培生讲话,说房务部是一家酒店的灵魂,不光客房的打扫,布草流转、客衣洗涤、花房、绿植,乃至公共区域的清洁和虫控,也都是房务部的职责所在。
但真到了上手的时候,第一项学习内容仍旧是做房。所谓做房,其实也就是打扫房间,包括但不限于铺床、除尘、刷马桶。
房务部经理让邱岭做示范,从三敲三报开始,确认无人之后,刷卡进入,关门开始工作,先清理垃圾和客人遗留的物品,再清洁家具、电器、餐具、卫浴、吸尘,更换布草,补充备品。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尤其做床,邱岭一人完成,掐秒表只需三分钟不到。
经理说:“邱岭是在行业技术比武上得过奖的。”
邱岭自谦,说:“我跟最快纪录比起来还差一点。”
丛欣的母亲张茂燕从前在江亚饭店客房部工作,也说过类似的话。
丛欣知道,这是个挺反常识的现象,房务部几乎都是女职工,但行业技术比武上的纪录保持者却总是男的。要说奇怪倒也不是,酒店的大床宽度动辄两米、甚至两米二,被套和床单尺寸更大,以最快速度更换床品是个绝对的体力活。像邱岭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很多动作需要踮着脚全力以赴。同样的操作,对男性来说相对轻松。但这个岗位收入又很有限,他们要么很快升职,要么转岗离开,能长久留下来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又没学历的阿姨。
做房之后,是查房。经理戴白手套,门框、画框、电视机顶上,到处抹一遍灰尘,打开室内各种电器设备看是否正常运作,房间里配的杂志和书籍每一本都要翻一遍,酒杯对着光源寻找指印,再看所有织物是否齐花齐缝,纱帘全部关闭,猫眼闭合,有时甚至还要用紫外光电筒,检查事先做下的隐形标记是否被擦除。
看过全套示范,便是实践。
既然选择来酒店做事,培训生们早就打听过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前厅部要三班倒,还是受气包,路过的狗都能骂两句;餐饮部节假日工作量巨大,大半天没有坐下的时候;销售部无论宴销还是房销都要跑客户,端午节卖粽子,中秋节卖月饼,圣诞节卖平安夜套票;房务部要做些什么,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管理岗,本以为只会学习查房的流程和标准,当真要从铺床、刷马桶、捡地漏盖子上的毛发学起,还是让他们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那天,彭聪倩站在客房卫生间门口,开了灯,看着里面的抽水马桶,久久没动。
丛欣问:“干嘛呢?思考人生?”
彭聪倩回答:“嗯,我在想,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在干这个会说什么。”
这是除去平常打招呼,以及上课时必要的交流之外,两人第一次对话。
丛欣笑出来,走进卫生间,解锁手机选了一首歌外放,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打扫。
彭聪倩一直记得那首歌,是琼·贝兹的《五百英里》。
IfyoumissthetrainImon
YouwillknowthatIamgone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
如果你错过了我那趟火车,你应该明白我已经离开……悠远平静的歌声在大理石围成的房间里混响,与眼前的情境形成奇异的反差。但就是在这音乐里,她和丛欣一起把马桶刷完了。
*
那段时间,管培生中已经陆续开始有人交辞职信。
大学生初出社会求职,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很多人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只是看中瀚雅集团的名头——国有大企业,数一数二的行业排名。而且,招聘岗位也号称是管理培训生,学着外企的样子给培训项目起名字,什么探索者,什么事业家,什么risingstar。PV管他们的管培生叫Xplorer,瀚雅就叫“千程计划”,总之都寓意前程远大。
真到了轮岗的时候,才渐渐发觉不对。交信走人的那些,有说受不了值大夜班的,也有说家里不让做服务行业的。剩下没走的偷偷吐槽,说一入酒店深似海,一问工资三千五,名曰“管培生”、“储备干部”,其实不过就是个劳动力蓄水池,管你学历本科还是研究生,不会有人真以为学酒店管理就是让你管理酒店的吧?统统从一线做起,前台、客房、餐饮都要学,哪个部门缺人就去哪儿,说是晋升迅速,但钱少事多三班倒,正常人做不了两年也就辞职跑路了,根本谈不上什么长期成长,要不是今年工作特别难找,自己才不会来干这个。
连带培训项目的负责人,副总叶缜,也被一并骂了进去。
叶总入行早,是经历过好年景的。那还是千禧年之前,“静铂”风华正茂,酒店也还算是个风光的行业。当时PV这样的国际酒管集团搞校招,都是去名校,对英语水平要求尤其高,而且不光看成绩,还要挑长相、仪态、谈吐。这样选出来的人,待遇自然也不一般,薪水高,福利好,工作环境体面,入职便是为期三个月的脱产培训,课程包括品酒、西餐礼仪、艺术鉴赏,而后还有全球总部参观、海外轮岗。现如今,所有这些都一减再减,脱产上课压缩到了一个月,轮岗只在本地的“静铂”,海外学习彻底取消,唯一一项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的,就是要去房务部学习刷马桶。
有人猜测其中深意,玩笑说,叶总那个时候也是从房务部刷马桶开始的,所以也一定要他们刷,既然自己淋过雨,那就必须把后来人的伞撅了。
如此一来,仍旧选择留下的人面子上便有些不好看,似乎走投无路,上赶着要做这刷马桶的活儿。
只邱岭不在乎,给大家细细算账,说:“一样工资三千五,别的公司没宿舍,在上海租房就算合租也起码要一千多块钱,通勤三百,吃饭六百,水电煤气宽带一百,还有买衣服、买日用品的开销。在酒店上班就不一样了,员工宿舍四人一间,食堂一日三餐加宵夜,干净又卫生,而且还发制服。每个月工资、加班费、各种补贴打到账上,纯纯就是收入,说是三千五,起码相当于别处六千以上。”
这话叫别人听了,大多嗤笑不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大学毕业之后还跟一帮外地来实习的技校生一起住四人宿舍,顿顿吃职工食堂,更不会像邱岭一样,哪怕休息天也穿着酒店发的衣服和工作鞋,背个印“静铂”Logo的无纺布袋子进进出出,甚至捡客人开封但没用完的洗发水沐浴露回去用。
这么笑的人中也包括谷烨,他之所以留在此地工作,理由是另一个极端,就因为样子实在光鲜,哪怕工资低,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