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离开职工楼的那天,还以为和从前一样,只是去母亲那里小住,马上就会回来的。他的衣服、玩具、图画书都没有拿全,甚至没跟丛欣走一遍十里相送的流程。因为那一天,他不用走路去车站等电车,时益恒开了一辆黑色宝马候在路边,直接把他和朱岩接走了。
丛欣垫脚趴在四楼自家窗台往下望,在车子开动的那一瞬拼命挥手,可惜隔着一层车窗玻璃,车开得又很快,她根本看不清他有没有回应。
其他各家窗口也有不少眼睛窥伺着,议论朱师傅的女婿比从前更气派了,可这么多年没回来,怎么都不去丈人家里坐一会儿,甚至连车都没下呢?
接下来的那几个月,是丛欣有生以来过得最寂寞的一个夏天。
她经常跑去隔壁问:“为为什么时候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要是碰上朱明常,并不会给她一个答案。他只是牵她的手带她出去,买个雪糕给她吃,让她暂时忘了这件事。
沈宝云倒是会给她解释,说:“为为马上上学了,他爸爸妈妈要他回家好好学习。”
丛欣当时并不太懂,她本以为时为的家就在这里,距离她家两米之遥的一扇房门后面,用一个衣柜隔出来的小空间,他睡觉的小床、衣服、玩具、图画书都没带走。但大人们突然告诉她,他还有另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而且,她也要上小学了,张茂燕和丛甘霖还是跟过去一样,自己上班下班,随便她在家里看电视,玩玩具,或者跟着隔壁外公外婆出去转悠一圈,有时候是公园,有时候是菜场。
整件事让她疑惑,又有些受伤。
直到某天,她听到张茂燕跟丈夫嘀咕,说:“……带外孙带了这许多年,还要被亲家嫌鄙把小孩带坏了,师父真是吃力不讨好。朱岩也是的,怎么可以让人家这么说自家爷娘?”
丛甘霖道:“有啥办法啦,人家婆家有钞票,朱师傅不能比的呀?”
张茂燕听见这话更气了,说:“随便啥事情只看钞票的吗?”
“钞票你不喜欢啊?”丛甘霖笑着反问。
张茂燕回:“我只羡慕她有这么好的爷娘。”
丛欣听得半懂不懂,插嘴问母亲:“那为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张茂燕自然没法跟小孩子解释大人之间的矛盾,调转枪头数落她,说:“人家为为现在天天补课,不好好学习就要吃生活。你呀,也应该收收骨头了。”
丛欣一听,只觉可怕,大叫:“虐待儿童犯法,电视里说的!”
张茂燕笑了,从来逃不过她的可爱大法,收骨头也就说说而已,照样让她放羊一直放到小学开学。
反正上的也就是附近划区块招生的对口小学,步行不超过十分钟,途中经过朱师傅常去买菜的马路菜场,字面意思上的菜小。
再看到时为,已经是次年春节了。
丛欣原本还替他担心,天天“吃生活”一定很可怜,但真人倒是好好的,一点看不出被“生活”磨砺的痕迹,个子长高了,穿得也比在职工楼的时候漂亮。邻居们都出来看他,说他像个小少爷。
只是大半年没见,两个孩子忽然变得有些生分。等丛欣拿零食给他吃,告诉他自己学校里的事情,两人好不容易熟络起来,他又要走了,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她根本没听过的校名。她过耳就忘,后来还是听父母议论,说那是一所十二年一贯制的私立学校,从小学开始就要寄宿。
“这么小的孩子就住读,以后跟父母不亲的。”张茂燕小声唏嘘。
丛甘霖却说:“这有啥啦?朱岩跟爷娘也不亲,现在不要太好。”
张茂燕没话了,刚刚才听朱岩在讲,要给父母买套商品房,改善下居住环境。
但沈宝云和朱明常婉拒了女儿的孝心,说在职工楼住习惯了不想搬家,而且此地传说就要拆迁了,还是等拆迁吧。大约也是因为和亲家之间有点心结,更加不愿意动用他们小家庭的钱。
张茂燕自问没有这样的实力,1999年的上海已进入城市基建大开发的时期,各种住宅楼盘开得到处都是。而职工楼正一年年地破败下去,她跟丛甘霖也想买房搬出这座老楼,只是不知道钱在哪里。
那之后的两三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朱岩偶尔带着孩子回一趟职工楼看望父母,时益恒只负责接送,从来不上去。再后来,朱岩自己学会开车,他也就不来的。
邻居们看见时为,还是会调侃一句:“小少爷回来啦。”
是因为他格外干净的穿着,越来越沉静的表情,看起来真的跟职工楼里的孩子不太一样。
在丛欣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淡了,终有一天消失不再。
也许是因为不住在一起,也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一年只见一两次,聊天少了共同话题。又或者只是男孩女孩之间的差异,长大一点便玩不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耳边总有人在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同,说时为家住的地方有多高级,读的学校有多好,参加了什么什么夏令营,还在学小提琴,以后会成为跟职工楼的小孩完全不一样的人。
丛欣有时候会有些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在学校成绩不错,还是班干部,参加了鼓号队,也在学电子琴。
更多的只是怅然,她又交了很多新朋友,一起写作业的,一起跳橡皮筋的,一起聊电视剧的,但终归少了他一个。
而在时为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单方面破裂的。
又一年春节,他初二去外婆家拜年,丛欣却和同学约了出去玩。
他们在楼下大声叫她的名字:“丛欣——丛欣——”
她也大声回应,说:“我马上就来——”
然后跟他打了个招呼,小跑着下楼去,他只看到她穿着新衣服,马尾辫跳跃的背影。
那天,是沈宝云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带他进屋,悄悄问他怎么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说的,父亲总在强调坚强,自律,努力,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他当时不过十岁,读四年级。
但外婆的语气还是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以及他们促膝坐着的床沿,铺的还是他小时候睡过的床单,枕边放着他的旧玩具,都洗得很干净,却不知为什么好像还能闻到过去的味道。
他忽然就开了口,也悄悄地说:“丛欣跟别人做朋友,我以后没有朋友了。”
沈宝云说:“她跟别人做朋友不是说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呀。”
时为说:“可是我没有其他朋友,我很孤单的……”
很小的一件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沈宝云也哭了,抱他在胸前轻轻拍,安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