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常沉默,静了静才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丛欣听得有些难过,赶紧圆场,说:“我要吃的,而且一会儿妈妈和为为妈妈也该到了。”
入夜之后,张茂燕和朱岩的航班相继落地,两人都是从机场打了车过来,直接到医院,正赶上在病房里吃这顿饭。
饭后说了会儿话,她们都说要留下陪床,但还是被丛欣劝了回去休息。到底都是五十七岁的人,又是临时买的机票,加上中途转机,一路十多个小时,几乎没怎么睡过。
她们陪着朱明常走了,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丛欣和沈宝云两个人。
护士过来巡视,挂水,抽血,量血压,见这屋子里一天就没断过人,笑对沈宝云说:“阿婆福气真的好。”
沈宝云也笑,说:“是的呀。”
其实骨科病房里老人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也挺常见。
丛欣陪护了一夜又一天,进进出出,难免看到同一层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极个别的才是一个人,有事按铃等着护工。大多都挺热闹,许多亲戚和孩子来探望,鲜花水果摆满床头,椅子都不够坐。
但医院就是这样,总能让人看到人生的尽头,莫名想到一些终极的问题,比如到底哪一种人生更好?家到底算是什么?几十年匆忙的一生又是否值得?
丛欣看着,渐渐觉得那些情景似曾相识,想起高考那一年,自己的外婆去世之前住院的时候,也是偌大一个家庭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多半只是等着老人走。仅仅几天功夫,过往所有和睦的假象便都破碎了,就像是在回答前面那一问,家不算什么,人生不值得。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又有些好奇,沈宝云会怎样评价大半生的婚姻,由此构建起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呢?她知道这念头不吉利,想要甩掉,却始终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但她没有问,却是沈宝云主动说起从前。
老人絮絮地想当年,讲自己和朱明常都是十六岁进的江亚饭店,与工厂相比不是大单位,但也有好几百个人,两人又在不相干的部门里工作,因为很偶然的一件事才认得,又过了七八年,领导撮合,才开始谈恋爱。因为她本来不想结婚的,而且还觉得自己和朱明常的性格太不一样了……
丛欣听着,忽然想问沈宝云,到底是如何做出这一个又一个决定,结婚,生育,一同生活几十年。哪怕现在看起来结果是好的,但那个时候呢?
她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知道自己这念头多少有些荒诞。工作上再复杂的事情她都能看明白,大家也都当她应该是一个洒脱通透的人。但其实酒店万事都有SOP,几分钟办完入住,客房清洁达到怎样的标准,点单之后多久上菜,甚至客人距离几米,开始目光接触,露出微笑,一切都是确定的。而关于“家”的选择,一切都不确定,也不可能被确定。
沈宝云又为这一份不确定继续加码,说:“我那时候就由着自己性子活,要他做饭,不许他吃蒜,只生一个孩子,他迁就我太多了。前一阵看一本书,里面写一对老夫妻,女的问男的下辈子还要不要跟她过,男的说不要,她才知道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有时候想,要是问他后不后悔,他大概也会说后悔吧。”
但丛欣自然要表示反对,说:“外婆,你干嘛这么想?”
沈宝云笑了,说:“你放心,我不会问的,就像什么‘你会不会一直对我好?’‘以后年纪大了,你会怎么对我?’这种话问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丛欣一瞬被戳中,就像她无法问沈宝云值不值得,有些话就是不能说的,只要说出来就已经是一种质疑,好似观测会导致量子坍缩一般。
沈宝云看着他,摸摸她的头,说:“欣欣,你没有什么好怕的。”
丛欣怔住,抬头看沈宝云,自以为猜到她话里的意思。
沈宝云却笑了,说:“但我也不是在劝你跟为为在一起。”
丛欣愈加意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宝云仍旧笑着,也是缓了缓才说:“我早看出来了,不过我不会劝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劝你们别在一起。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想这么做,这种事只有你们自己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结果怎么样,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小时候就那么勇敢,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再把脚踏车骑回家。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一般家庭,我们不会散的。”
丛欣听着,忽然泪目,却又笑起来,重复沈宝云的话:“不是一般家庭,听起来好高级啊。”
沈宝云也跟着哈哈笑了。
那一瞬,丛欣想到“406”那个群。这两天他们各自把朱岩和张茂燕也拉了进来,现在群里有六个人,不一样的姓氏,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甚至并不总是生活在一起。确实不是一般家庭。
病房有人敲门,她们才停下,朝门口望,是时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朱明常。
“怎么啦?”丛欣和沈宝云都问。
朱明常没说话,还是时为替他讲:“我来的时候,看到朱师傅在外面……”
朱明常这才开口道:“欣欣,你今天回去休息吧,我来陪夜。”
丛欣看看朱明常,又看看沈宝云。
沈宝云也对她说:“欣欣,你们回去吧,让你们外公在这里。”
丛欣又看时为,时为眼神催促,她这才站起来,笑说:“好,那我们走了。”
她拿上自己的东西,和时为一起出了病房。两人关上门,回头透过门上小块的玻璃,看到朱明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沈宝云的手,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没有。
他们去搭电梯,一直到走进轿厢,时为才开口道:“我刚才跟朱师傅已经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了,朱师傅一直在跟我讲他们从前的事情。”
“讲什么了?”丛欣问。
时为说:“讲他做学徒的时候,一口山东话,老师傅只会讲上海话,还带点川沙那边的乡音,外婆给他当翻译。讲他有一次手烫伤,外婆那时候是单位的卫生员,坚持一定要送他去医院。讲外婆本来不想结婚的,因为娘家对她不好,还讲你别看她对你们挺好的,其实脾气爆得要命……”
丛欣听得大笑,却又有些感动,手术的前一夜,沈宝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朱明常也一样,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浪漫的巧合。
除此之外,时为还有另一个发现,直到这一夜,才知道朱明常从前讲过的那个故事里受伤的学徒其实就是他自己,也终于看到他手掌上的那一处伤痕。许多年过去,已经很淡很淡了,要是他不说,没有人会注意。
电梯下到底层,他们出了住院部大楼。夜已经深了,医院的这一部分静下来,只有路灯照亮通往门口的一条路。夜风吹来,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
两人都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像是许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到医院来找她,跟她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讲话。
但此时的对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了。
丛欣朝停车的地方走,开口问时为:“这几天怎么样?”
时为无声笑了,对着夜色呼出口气,说:“每天说的话比我在法国的时候一个月都多。”
丛欣也笑起来,知道这才是真正管理一个厨房的样子。
“你觉得是好是坏?”她问。
时为说:“我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