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
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出了这个阴谋。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一个无心之失,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还是干脆装作糊涂,不予追究算了
“陛下,陛下”
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
“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在可惜。”
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
皇帝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
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
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
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
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
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
“先皇遭逢大变,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别人我不放心,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
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谁都信不过。”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张泉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下来,表示即刻启程。
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张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在这期间,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阳侯的事情调查清楚。张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尴尬和串通。
能查出什么来,朱瞻基不知道。查出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
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只能拖延的难题,只能将其关在天牢里。怎么当了皇帝之后,烦心事越来越多,浑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畅快他甚至有点怀念漕河上的日子了,那时虽然危险,但大家全无隔阂,都在朝一个方向努力。
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强笑道“许是初当了皇帝,有些不适应吧。”
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压力也别那么大。你父皇即位的时候,比你还慌乱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我絮叨。其实他当皇帝,就靠着一句话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
朱瞻基“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听着。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
若在从前,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可今日闻言,他却蓦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铜莲花。漕河上的种种见闻,一时全浮现在眼前。
“多谢母后教诲”
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
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难,秘不丧,先派了海寿回京,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把棺椁扶回北京,才对外公布。
现在回过头看,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万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拿好了一把匕,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
“母亲你要什么赏赐”
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
“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
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
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京城,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
他们谁也没现,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朝着西北大路望去。,,,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