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若赶不上这趟船,就来不及了啊。”于谦焦虑地原地转着圈子,感觉脑袋一阵涨大。
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们是要去京城吗”
众人一起抬头,现讲话的居然是郑显悌。郑显伦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讲话,你乱插什么嘴”吴定缘视线扫过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见识得多,让他讲。”经过这一场小洪水,郑显伦对吴定缘十分忌惮,吓得立刻缩起脖子。
吴定缘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急着赶去京城”
“这个时辰能出港的,只有直入京城的进鲜船。”郑显悌老老实实地回答。
吴定缘微微点头。他在水牢里就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跟那两个懵懂夯货不一样。于谦抢着问道“那么,你们有办法送我们上船吗”
“没有”
“那你们能送我们去京城吗”
郑显悌有点羞赧地抓了抓头,道“京城太远,我们可送不动,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们家每年都要走几次淮安,对这条线惯熟得很。你们到了那儿,再找船北上也不迟。”
于谦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案。可他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道“你们几个穷船户,哪来的船”郑显悌道“几百料的漕船我们没有,但自家的乌篷泥鳅船,总是有几条的,装四个人足够了。”
“可是民户的小船,能走漕河吗”于谦又提出一个担忧。如今漕水不足,官船得尚且不多,漕运衙门怎么会让民船使用
郑显悌嘿嘿一笑,道“您有所不知,从瓜洲到淮安清口这一段运河,叫作湖漕。沿线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张良湖、甓社湖,再往北则有界湖、氾光湖、宝应湖等。湖面宽阔,水道纵横,官家的巡检根本抓不过来。咱们不装货,只装人,吃水没那么深,可以从浅滩穿湖。走私盐的水路,两日之内准保能到淮安。”
他侃侃而谈,显然十分熟稔。于谦听了这话,觉得大为欣喜,可又隐隐觉得好像不该为这种违法之事高兴。朱瞻基却没想那么多,一拍巴掌,道“你很好,很好”
郑显悌半跪在地,双手抱拳,道“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户之苦,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讲究有恩必报,金龙四大王才不会责罚。”
这个金龙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号,谢三和郑显伦也只好一起跪下感谢。朱瞻基连声说,不必不必,可脸上那点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后写入史册,又是一段君贤民忠的佳话。
看到此情此景,吴定缘在一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郑显悌这小子肯定觉察出点什么,所以才如此热情。不过,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点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说到小心思,吴定缘朝搁浅的舢板上瞥了一眼。只见苏荆溪守在郭纯之的尸身旁边,一言不。他踱步过去,站到船边,道“要我帮你把尸体抬下来吗”
“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前我会请人给郭家捎个信,让他们来收殓。”苏荆溪淡淡道。
“你一点都不难过”
苏荆溪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还嫌于谦多管闲事,怎么自己也这样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这是在宗伯巷前,吴定缘顶苏荆溪的原话,现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来了。吴定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这女人交谈从来没占过上风。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水边,久久不语。一阵夜风悄然吹过,薄薄的云霭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条壮阔的银河显露出峥嵘。无数星斗高悬夜空,熠熠生辉,那光芒如佛法庄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
吴定缘仰望着星空,忽然开口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说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来解决,举杯浇愁不能愁”
“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苏荆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边笑边去纠正。
“好吧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我今天在水牢里,对太子把心事都说了,就是跟你说一声。”
“哦那倒真是一个坦诚的好地方感觉有没有好点”
吴定缘苦笑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哪里顾得上想这个。”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但确实舒服一点了。”苏荆溪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分享心事的意愿,便是一个好的开端。”
“那你呢”
苏荆溪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转过脸来,月光下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说道“我怎么了”吴定缘叹了口气,他决定还是不绕圈子了,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试着控制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整个逃亡队伍里,苏荆溪一直非常低调。吴定缘回顾了逃亡过程,现这只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她总在关键时刻点上那么一句,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三人,然后把自己隐藏起来,像一个无关的局外人。朱瞻基和于谦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即使是吴定缘,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难现身上那条淡淡的被牵引的丝线。
“不愧是在金陵屡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
“别岔开话题”吴定缘冷着面孔道。
“到目前为止,我可曾害过你们吗”苏荆溪反问。
“没有,但不代表将来没有。”
“那,要不要我也对着那香炉起个誓”
“我们金陵有句话心诚拜神像,心杂拜泥头。你心里如果不诚,拜什么都是泥头,起誓又有何用。”吴定缘停顿了片刻,“你听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来公公去世,只是略有惊讶,可在神策闸前,一提到那个王姑娘,心神大变。你这么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怎么会那么失态那个王姑娘到底是谁”
果然,苏荆溪的面孔在霎时间动摇了,那层从容的神情出现了几丝龟裂,露出一丝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从舢板上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夜空。星光映入双眸,如同照彻清冷湖底,牵引出了两道幽深的目光。
吴定缘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防备她又疯。不料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却先问了个古怪问题“告诉我,你为何要保护太子”
“为我爹报仇,还要去救我妹妹。这你不早知道了吗”吴定缘有点莫名其妙。苏荆溪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给一个人报仇,才会北上京城。”
苏荆溪刻意站开了一点距离,双眸视线从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线。目光中有锋锐、有悲伤,还有因悲伤而产生的坚韧。不知为何,吴定缘心中一动,似乎从这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自己渴盼已久却迟迟不愿触碰的力量。
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松下来,苏荆溪的眼神没有丝毫作伪,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疑我有私心,这是对的。就算去向太子、于司直告,我也毫无怨言。”苏荆溪定定道,“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也只有你能理解,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之后,复仇意味着什么。我们原是同路之人。”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吴定缘胸口。苏荆溪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疲惫。“也许,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会变得更坦诚一些,但不是现在。”
她说这些话时,眼神始终看向北方。远处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吴定缘不知道在这个方向她能看到什么,或者说,她想看到些什么,但他没有再问。
“我会一直盯着你。”他认真地说。,,,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