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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4页)

“不回了,没用的”朱瞻基虚弱地拍了拍榻边,“南京举城皆叛,就凭你一个行人,怎么送我出去局势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谦有些吃惊,苦口婆心劝道“只要心怀坚毅,万事皆有可为。”

这话听在太子耳朵里,等于承认没有办法,只能撞大运。朱瞻基颓丧地摆了摆手,道“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许那边登基大典都已开始筹备了。千里归去,难道只是给新君当祭品吗”

“圣慈既能送出密诏,可见还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撑局面,等待殿下回銮。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听着这些话,太子因疲惫而潜生烦躁,因烦躁而蓄积怒意,情绪急遽生着变化,而于谦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临大事,需要镇之以静”

“什么尚未可知,什么镇之以静,全是废屁,老獾都不叼的废屁你把我藏在粪坑里有什么用死在皇城里头还体面些本王现在就想安静地去死,难道这也不行吗”

一阵滔天巨浪骤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这个卑微的小臣。可那个身影非但没有退缩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夺目的犀利剑光刺过来。

“住口身为储君,岂能口出这种轻佻之语”

这一下断喝如惊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汹汹浊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脾气,连大伴都得跪下来劝解,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胆敢反击,他一时间震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于谦的剑光再次袭来,道“敢问殿下这一死,置社稷于何地视天子为何人弃万民而何为”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耳光掴在太子脸上。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谁能料到这个行止端方的官员,突然变得如此狂悖无礼。

于谦的下巴紧绷如弓,双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气势,他道“舍社稷而轻身,是为不忠置天子于不顾,是为不孝留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这就是您的为君之道”

“我”朱瞻基现,他对于被骂实在缺少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后成就晋文霸业;汉高祖屡败屡战,而后创立大汉洪基。倘若他们一输即降,一败即馁,一挫即靡,一伤即颓,何来霸晋强汉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是么头么脑知道什么叫为国储2吗动静行止关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么个不同死蟹嘎一只”

于谦一激动就官话土话混杂起来,同时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脑门子了。他的骂人水准远胜太子,抑扬顿挫,平仄分明,动辄一串排比甩过来,令人应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小官活活骂死。

见朱瞻基有些了,于谦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贱之身前后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朱瞻基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生怕答错了又挨骂。

“臣不知筹谋今日之乱的人是谁,但此獠为了夺权,竟不惮动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丧德败道,有干天和这等心存奸恶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灾祸。”于谦说到这里,凑近朱瞻基,双眼凝视

“实话跟您说吧。臣前后奔走,不是为了陛下,亦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让那贼子不得上位,不得祸害天下苍生”

朱瞻基顿觉失落,道“原来你竟不是为了效忠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说出来,让朱瞻基大为震惊。

这句话乃是出自孟子尽心篇。国初之时,洪武皇帝不喜孟子里各种犯君的言论,遂令儒臣刘三吾前后删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内的八十五条,重出孟子节文。从此天下官学私塾,只准教授节文。

于谦喊出这么一句来,可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更进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的。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褊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内心中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说“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舆榇,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没那么不堪”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那就证明给我看”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的望着太子。

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吴定缘在旁边看着,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现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实在不行,我向苏大夫讨教了药方与按摩法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通万物,总不见得差”于谦计议刚定,忽然耳边意外地传来苏荆溪的声音“若蒙信重,民女愿陪护太子归京。”

朱瞻基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谦“这位医师,到底是谁”于谦没料到苏荆溪会斜里杀出来主动请缨,一时有些尴尬。他从怀里掏出供状,向太子略做介绍,又强调说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实。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赞道“我说朱卜花那奸贼怎么一脸脓污,原来竟是你的手笔”苏荆溪敛衽垂,算是承认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静候佳音便是,何必又来掺和本王这桩要命的事”苏荆溪双眸掠过一缕恨意,道“朱卜花现在疽毒深种,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气极而毙,也算是我亲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来。他恨极了朱卜花,现在听说那厮还能被自己气得暴毙,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大为开朗,道“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堪比谢小娥、红拂女的义士啊,值得一副冠带褒奖”

“太子谬赞,民女浅陋怯弱,不得已才用这法子,可比不得那两位侠女。”苏荆溪扶住太子肩膀,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抿嘴笑道。

于谦动了动嘴唇,硬生生地把后头的话吞下去了。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杀重臣之罪为筹码,换苏荆溪一路上为太子疗伤。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先把这事定性为“义行”,那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于谦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她能不动声色毒杀朱卜花,万一要对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苏荆溪又是唯一的选择,于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吴定缘。吴定缘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啜着酒。

其实苏荆溪的话,吴定缘也听到了。她这时主动请缨,理由太充足,时机太准确,绝对是经过算计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吴定缘提醒自己,别再多管闲事,这些人赶紧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于是,他故意不理于谦,垂头继续喝酒。

忽然吴定缘耳朵一动,听到窗外传来咕咕的声音,好像是吴玉露养的那几只土鸡。可是,它们一般日落后便缩在窝里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缩,扔掉酒壶,闪电般地冲出屋门,飞快地越过鸡窝后头那道篱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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