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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第1页)

听了这话,胡中海就意兴阑珊,从桌上拿了三只签,问三人姓名。

李平安对自己老母烧香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忙道:“哥哥且不急。我也是对面城里人氏,家里已经娶妻,只是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个老母。因是赁房而居,不知到这边落籍是什么章程。”

听见落籍,胡中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落籍就不同。这边村落里都有建好的房屋,落籍便就有地方住。除了庄子里垦的田,每家还有一些菜地私田,收成都是归自己的,三年免赋税。若是不想在官庄里面居住,还可以自己去开垦田地,官府贷给你们粮食、种子、耕具,一年只有两分利息。只要勤勤垦垦地做上几年,就是个中产之家,强似你在对面城里居无定所。”

李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身边的刘大和朱限,问道:“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官府的事,榜文贴在那里,难道还有假?”

李平安还是有些不信,拉着刘大和朱限出去看榜文,让他们念给自己听。

离着棚子不远的地方,杜中宵和刘几两人漫步在新开出来的田土间,查看着垦田的情况。

看着不远处荒芜杂乱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几处房屋,刘几对杜中宵道:“你这里让垦田的人聚村而居,一起出工种田,留些菜地与他们,其实颇有井田古意。依现在看来,此法是极好的。怎么那边还留出一些人家,任他们自己开垦土地,还贷农具、种子给他们?聚在庄里,官府管起来多么省事!”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省事么?其实未必。大家在一起耕种,一起收获,收了粮之后再分到各家去,看起来诸般都好。但平日里做工的时候,由什么人来管?最后分的时候,又由什么人来分?更不要说平日里诸般杂活,什么人来督工?初时这些都好说,只几年时间,便就纠纷不断。井田古制,距今何止一两千年,不知多少能人异士觉得此法最公,却无人能够复此古法,可见并不容易。”

古时文人不断提起的井田制,并不是指先秦的奴隶制度,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农村集体经济。

农业经济的核心问题,是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后人明白这一点,古人又何尝不明白。从私人的庄园制,到集体经济的井田制,甚至各种乡约合作社的互助形式,甚至是公有制,到宋朝几乎全都有人提出来过,甚至很多都实践过,只是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而已。

杜中宵前世在几十年间,从平均分配土地的小自耕农,到互助合作社,到公有制大公社,再急风骤雨地包产到户,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把这些古今中外的土地制度再来一遍。而且现实是,每次惊天动地的改革都只能维持一二十年,接着又不得不改。

除非是从农业社会不断地向工商业社会转化,不然不管什么样的土地所有制,都只能够解决几十年的问题。农业的生产力发展速度就是这么慢,多一千年的见识,也没有办法。

依着杜中宵前世政治课学来的,这个年代最重要的阶级矛盾,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这一点不用杜中宵用他千年后的知识来提醒别人,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大部分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轻徭薄赋,抑制土地兼并。一部分人认为国家要从政策上扶持小自耕农,打击土地兼并。还有一部分,则认为应该直接消灭地主阶级,耕者有其田,不耕的不要占有土地。最后一种便是李觏和张载等人的平地法和井田制,从理论到实践他们都在做。

杜中宵比这些人强的,是知道不能只从道理伦理上看待这些问题,而是还要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垦田建立起来这些农庄,实际上是以官府主导的集体经济,同时允许农户有自留地。杜中宵前世这种模式都没有保持多少年,凭什么以为这个时代就能解决农村问题?所以除了这些农庄,杜中宵同样仿照这个年代通常的做法,官方借贷启动资金和生产资料,允许农民射种,就是刘几看到的那些村庄。

为什么这样?因为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就是在这样的阶段,不能用一种所有制和生产关系包打天下。多种所有制共存,生产关系丰富一点,朝廷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动。

见刘几还是有些疑惑,杜中宵道:“通判,以前各州募民垦田,多是借贷种子和农具,免多少年的赋税。然而许多地方人亡政息,一到了收赋税的时候,许多垦田农户便就抛荒离去。我这里不同。免赋税不是关键,最紧要的是借贷。这些农户,一应物资全部都是官府贷给他们,每年交付利息,利息剩余的才是他们种田所得。这种借贷不拘年月,只要他们还在这里种,便就贷给他们,官府只赚利息。”

这才是杜中宵除了官办农庄之外最重要的模式,一应固定资产,全部都由官府作价贷出去。只要在这里种地,便就欠着官府的货款。用贷款拴住生产者,才是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先进剥削方法。

第48章双刃剑

杜中宵前世,人们经常说发达国家是消费型社会,怎么怎么发达。每到改革的关键时刻,媒体上便就出现一个外国老太太来教一教中国人。比如美国的老太太,出来教中国人怎么买房子,人家住了一辈子好房子,老了把房贷还清。中国老太太住了一辈子破屋,生命的最后才攒够钱买个小屋子住。于是中国人也跟着学贷款买房子,六个钱包一起掏出来,终于也住上大屋子了,同时有了要还半辈子的贷款。瑞典的老太太出来告诉中国人警察是什么样的,是要被老太太这个纳税人指着鼻子教训的。终于中国人能够到瑞典去旅游了,见到了瑞典警察,半夜被扔到了坟场里去。

杜中宵靠着死记硬背勉强考上了进士,现在终于做了官了,思考问题便不再像从前那样。警察那种例子不说,国情不同,大宋皇帝不允许官吏那样做动摇他的统治根基。但是,贷款这种先进经验,实在是朝廷治理经济、统治天下的不二法宝。

前世曾有一部著名的戏《白毛女》,课堂说起来,是说明了古代地主阶级对农民的疯狂剥削。但杜中宵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细分析起来,就有不一样的内容。地主黄世仁对租户杨白劳最严重的压榨是什么?难道是地租太重吗?其实不是,而是高利贷。不管是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杨白劳交了租子,剩下的钱是无论如何不够还高利贷利息的。换句话说,杨白劳哪怕得到老天爷关照,也同样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从他借第一笔高利贷开始,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什么羊吃人血汗工厂,都太低级,不管是压榨剥削还是投资发展,远比不了借贷的手段。从原始资本主义到帝国主义,最高级的还是金融帝国主义,其他的不过是小打小闹。

不管是拿着皮鞭让工人干活,还是小恩小惠让人卖命,都不如让人欠着贷款干活的积极性高。这一步跨出去,用得好了于国于民有利,一旦跨过界线,就成了对整个社会敲骨吸髓的魔鬼。便如历史上王安石变法的青苗贷,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民间少不了斑斑血泪。

这种话杜中宵无法对刘几直说,话说开了,违背了儒家基本的道德伦理。他不过是先从自己这里小规模试点,后面慢慢完善,争取用法制把这头猛兽养在朝廷的手里。

杜中宵掰着指头,跟刘几一一分析自己这样做的理由。这些来详募垦田的家庭,大多数都没有什么财产,几乎是一无所有。他们住的房屋,是这边建好了的农庄征发徭役盖的,全部作价算做贷款。所有农具,是官府或造或买来的,一样作价算贷款。几家一头耕牛,同样是贷款。就连开垦的土地,同样是要算作贷款的,不过是三年内不收赋税,不收利息。

每一家的贷款总额,

每年所付的利息都精细计算过,保证他们衣食无忧的同时,略有剩余,可以用来改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周围的一般农户比起来,比较宽裕。

刘几听着,愣了好一会,才道:“又何必如此麻烦?都是朝廷治下百姓,只要过得几年,把那些东西全都让给民户,又有何妨?民户欠官府借贷,总是不美。”

杜中宵连连摇头:“通判,朝廷免民户的利息,人人称颂圣德。如果那都是他自家东西,只怕免无可免。再者,纵有民户中有不肖子弟,因是物产皆官府所有,也不敢变卖,总有个底线在。不然,就怕有那吃喝嫖赌的,不几年把家产变卖一空,难免兼并之祸。”

“也有道理。”刘几点了点头,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杜中宵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也不说破。农民靠借贷维持生产,是非常危险的。不要说这个年代,就在他的前世,已经进入工业社会了,这种生产关系依然折磨着农民。最发达的国家,全是大农场,一有天灾,就有农场破产。风调雨顺,谷贱伤农,还是有人破产。更不要说另一个十几亿人的国家,年年都有数以千记的农民,因为还不起农业贷款自杀的。

说到底,用资本控制农民,剥削农民,比直接用地租剥削隐蔽得多,也有效得多。农业因为天然风险大,贷款的利息必然高,倾家荡产简直是家常便饭。更加不要说,可以用操控市场的手段,随时对农民阶级进行收割。由于贷款代替了农民本该有的积蓄,可以在短时间操控粮食价格,一涨一跌间,就把农民的积蓄迅速掏空。就如杜中宵前世,随便操控一下房价,短时间就可以掏空整个社会的积蓄。

那些借贷资产垦荒的人家,有官府规定必须要种的作物。如附的那几个人家,因为地处盐碱地,便被强行要求种植高粱,州府收了用来酿酒。这种大宗作物,价格更好操控。

杜中宵的想法,是由朝廷和各地官府来操盘,这个市场不敢放到民间去。

刘几的知识结构,还不能理清楚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也不费这个脑筋。最近对马蒙一案的审理忆近尾声,这边垦田初见起色,他过来视察一番而已。

开垦荒田,招揽户口,是官员考课中最重要的项目之一。这边垦田做好了,不只是杜中宵一个人受益,州里的官员都会被记一笔。知州韩亿是元老重臣,政绩对他无用,刘几的分量更重一些。

李平安和刘大、朱限三人蹲在地上,看着面前贴的榜文,各自合计。

想了一会,李平安道:“我是要到官庄里去住的。不为别的,我老母学人烧香,总怕她遇到什么歹人,闹出事来。官府的庄子,处处看得严,从此便就放心了。”

朱限连连摇头:“官府里处处都管,事事都管,我们这样惫懒性子,如何受得了?还不如到那边寻块空地,自己开田活得自在。闲时我想捉鱼就捉鱼,想射兔就兔,哪个管我?农闲时节,提尾鱼到那边码头去,一样找人买扑,趁些闲钱。刘家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大连连点头:“我们就是这般人物,哪个受得了阿猫阿狗来管!我浑身都是力气,地里的活计做完,还可以到码头做些零工赚钱呢!我便是这般脾性,手里没钱便如失了魂一般,官庄住不来!”

李平安沉默一会,最后叹了口气:“你们没有家室拖累,自然做什么都千好万好。我家里面老母年迈,一切都是为了奉养老母。罢了,左右几个庄子离得不远,我们各奔前程就好。”

几个人商量定了,到了募工的棚子里,各自与胡中海写了一张文契,约定第二日前来报到。胡中海看李平安顺眼,让他到自己的庄子里去。

出了棚子,朱限道:“今日有了生计,我们便把这几只鸡煮了,饮两碗酒去休!”

第49章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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