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安静的看着,从未有这样一刻仔细的端详闻人涟,仿佛要从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事实上,程墨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他。
在书信相传的岁月里,她隔着信纸,不知对面手谈的人是何样貌,那时他的自信、从容、正义、善良跃于纸上。
得知他是涟公子之后,程墨看到了他的温润,规范,守礼,亲和,所有美好的品德都集于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男人身上。
他身上渡着光,耀眼夺目,让人睁不开眼去对望。
茶香四溢,当青碧茶叶旋转浮动于杯盏之间,被端送到程墨面前的时候,程墨接过轻啜了一口。
“呸,有些苦!”
闻人涟闻言,举起茶杯同样品了一口:“苦味先行,回甘在后。”
“可我不喜欢这份苦。”程墨猛然将茶杯摔在地上,在杯子碎满一地成为残渣的刺耳声中,她的声音变得冰冷:“也不觉得那会是回甘!”
闻人涟默了默,继续品茗,待杯盏见空,他才放下,有些遗憾的看向地上的杯子:“可惜了,破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了。”
“是啊,可若不破碎,我再喝下去只会觉得恶心。”程墨幽幽的看向闻人涟:“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墨姑娘,你是指这杯茶吗?”闻人涟依旧是温和如常,望着程墨的眼神依旧温润如玉。
程墨觉得有些讽刺:“时至今日,你还与我虚与委蛇,闻人涟,我到底该唤你涟公子,还是叫你枯荷?”
相诀别
“涟儿!今日你的百张大字为何缺了一张!”面带怒容的左公丞,手执戒尺,一下又一下敲打少年的手心。
年仅八岁的闻人涟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容惨白,忍着痛意紧咬牙关,每一下都打得他浑身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说话!父亲问话,你为何不答?这便是你为人子的礼数?”
左公丞一改在外人面前的和煦面容,在自己最亲近的儿子面前,露出了最冷酷最霸道的一面。
他的话犹如敕令,令年幼的闻人涟不得不说出了实话。
“乳娘病了,孩儿请门房去传了位大夫,耽误了一刻钟。”闻人涟手心通红,眼眶亦是,可他更担心仍躺在病床上烧得面容通红的乳娘。
左公丞笑了,这笑容里带着讽刺和不屑:“一个乳娘也值得你耽误你学习的时间?你可知你是谁的儿子,你身上肩负的可是闻人家族未来的荣光。
今日是一刻钟,明日你又要为这卑贱的奴仆浪费多少时光?那后日呢,还有多少微不足道的事情由得你去浪费时间?
涟儿,你给我抬起头来!”
闻人涟清瘦的身子微微颤抖,哪怕已经在此处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痛得发麻,他还是努力直起身子,看向那个心目中高大伟岸的男人。
“父亲,是孩儿的错,孩儿定会千倍百倍补上今日过错,还望父亲莫要生气。”
从记事起,他就在父亲的指导下熟读千字文,背诵四书五经,每日风吹雨打都不停歇地临摹大儒字帖,成了外人口中交口称赞的‘神童’、‘文曲星下凡’。
每每听到这般称赞,他的父亲总会心情舒适,问他穿衣用饭,对他多一丝关怀。
而后父亲会更严格的要求他,临帖从十几张到几十张,再到完完整整的一百张,没日没夜,晴雨无休。
左公丞颔首,露出了一抹欣慰:“既知错,那便改之。起来吧,记住这个教训,从今往后父亲再不会让你的乳娘耽误你半分!”
于是闻人涟听着左公丞一声令下,几个下人冲进乳娘的房间,将病得不省人事的乳娘拉到烈日之下,置于长凳之上。
“给我打!”
长棍邦邦落下,声声入肉,乳娘丝丝痛呼传入耳中,闻人涟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父亲,孩儿知错,饶了乳娘吧!乳娘还生着病!”
可他不成想,他的哭喊加剧了左公丞的愤怒,也加速了乳娘的死亡。
片刻之后,院子里的闷哼再也听不见,下人们的棍棒好似敲击在一堆烂肉上,再没了一丝反应。
乳娘的病气好似一口气渡到了年幼的闻人涟身上,他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烧。
梦醒时分,病去抽丝,他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对他露出了一抹愧疚的笑意:“那日的事,父亲不生气了,从今往后,你也无需写那么多大字了。父亲给你请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儒,往后你跟着他,一定要好好念书。
对了,爹让你的母亲岁末之时入京来看你,这回父亲会让她多呆几日,只要你好好听话——”
自那之后,闻人涟好似变了一个人,成了左公丞眼中孝顺恭敬的好儿子,师长口中神童转世的好学子,外人眼中举止礼仪,人品贵重,处处温润,集世间最美好品德于一身,凡所作为皆为典范的‘莲大公子’,京城第一公子。
暗夜之下,无人之处,好似又滋长了另一个人,他身上有被打死在烈日底下的乳娘化作的怨气,有梦魇了三天三夜永远困在内疚、自责、愤怒、怨恨里的少年。
这世上的人只希望他展露好的一面,如此,他可以有一年长过一年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光,有一寸一寸逐渐充裕起来的自由时光。
那么,他便好好潜藏,不被世人知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濯濯盛开的莲花之下,是腐朽干枯的枯枝烂叶。
……
“其实,阿墨姑娘,我是极为感谢你的。”
在黑暗无光的岁月里,有一封封信,如黎明前夕的信史,撕裂黑暗,带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