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星期五,叶春彦没接到汤君。起先以为她去同学家里玩,没有和家里说。结果问了周围的一圈人,从老师到司机,得到的回答很一致:杜秋把汤君接走了。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她,第一通电话被挂掉了。明目张胆的示威。他耐着性子打了第二遍,终于慢条斯理地接通了。
杜秋似乎在电话那头打哈欠,道:“我和汤君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忘了和你说。”
“你们在哪里?”
“在机场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登机了。”
“你们要哪里?”
“去加拿大,我的马受伤了,要安乐死。我想带她去看看。这个年纪是应该和自然多接触一些,顺便接受一些生命的教育。”
“你拐走我女儿,就是为了看你杀马。杜秋,你是人吗?”
“可以不是。怎么了?有本事告我绑架啊,拜拜喽。”她干净利落挂断电话,略显心虚瞥了眼汤君。
她正在读一本路易十四的传记,囫囵吞枣,当插图故事书读,抬起头来道:“你又在惹爸爸生气了?”
“你在意吗?”
“没什么在意的。你们大人的事,麻烦得要命,我才不想管。读书已经很累了。大人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没良心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多关心我们一点啊。”杜秋笑着,随手掐了掐她的脸。汤君常显出与年龄相反的镇定,可能是遗传,杜秋偶尔会在她身上寻觅叶春彦童年的影子。他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沉默中长大的?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汤君之前没搭过飞机。起先是好奇,然后是无聊,几个小时后又昏昏欲睡,落地过海关时有些怕,紧紧抓着杜秋的手。虽然没说,但杜秋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房子,汤君兴致勃勃地跑上跑下,嚷道:“这里很适合玩捉迷藏,我以后可以带朋友过来吗?”
“可以啊。”杜秋有些遥远地想,或许几十年后,这套房子就会是汤君的。这种时候倒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感受,隐约的嫉妒和不甘。一代代的人老去,一代代的青春。
略作休整,杜秋就带她去看马。兽医已经到了,杜秋签了一系列确认文件,马则被安排躺倒。汤君大着胆子去摸了摸马,马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任她扶摸,她轻轻拍到马身上的草屑,又兴奋叫着它的鼻息滚烫
杜秋道:“你和它再玩五分钟吧,然后我们就要杀了它。”汤君愕然,不明所以。她便解释道:“马是一种很特别的动物,不是用脚掌,而是用趾骨支撑。有点像芭蕾舞演员,踮着脚跑步。只要有一条腿受伤,就无法承担体重,只能安乐死。”
“那不能让马躺下养伤吗?”
“现在的技术做不到。马如果不能一直站立,血液很难顺利回流到心脏。”
汤君默然,退后一步,盯着兽医持针管上前,注射药剂。马闭上眼,抽搐两下,十分钟后兽医宣告死亡。汤君全程紧盯着看,虽有不忍,但始终没移开眼睛。
回去的路上,她说道:“人真的太没用了。随随便便就说要骑马,随随便便就说治不好要杀掉。马的一生都是人说了算。所以这才是人吧,人就是很自私的。”
杜秋道:“确实是这样。”
“我妈妈也是这么死的吗?”她用很平淡的口吻发问,后面还跟了一句,“我想吃薯片,可以吗?”
杜秋大惊失色。她常常觉得,所谓童言无忌,并非是傻气,而是冷酷。孩子未长成前,总保留些许野兽的天性。“你知道你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爸爸杀掉她了。他没有管她,她就死了。以前的外公外婆这么说的。”杜秋想为叶春彦解释几句,但又无从开口,因为汤君是浑不在意的脸。
“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爸爸很爱我。就没了啊。我不喜欢想太多事情。只有你们大人才这样。”她抬头望着杜秋,极真诚道:“你其实不用当我的妈妈。你是爸爸的老婆,那就只喜欢爸爸好了。你可以不喜欢我的。”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太想抓住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知道吗?女人想有个家太难了。在家里要为弟弟腾地方,结婚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当了母亲完全要围着孩子转。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什么才是正常的家。我和爸爸一起过,这样就不正常吗?反正我觉得挺开心的。整天觉得自己不正常才是不正常。”
杜秋笑了,转而正色道:“我其实没怎么把你当孩子。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说,人这一生,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开心啊。”
“可是我不开心,也不难过,只是很空。你爬过山吗?我过去是站在山脚下看山顶,以为登顶之后风景会很美,但我现在爬上了山顶,却发现高山之上还有高山,高山之外还有苍穹。原来人的攀登永不会停。而我为了登顶,又舍弃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再也不能拿回来了。那么在山顶上的我,吹着风到底该何去何从?”
汤君绷住了脸,一本正经思索了片刻,道:“我要期末考了,没有时间想这种事。等我放假了再帮你想吧。你先自己考虑吧。”
“好啊,那就不麻烦你了。”杜秋蹲着轻轻摸了她的头发,道:“你想看我骑马吗?”
今天杀掉的马是她从小养大的。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但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所有人都看着,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就不该后悔。
新换了一匹马,还不够熟悉。起先不敢跑的太快,可跑到第二圈时就上了速度,耳边只剩下风声。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人之感,一切都被甩在身后。
为什么还不满足?财富,权力,家庭,爱情,孩子。究竟还在渴望什么?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觉得空虚?
父亲也曾有过如此年轻的时刻,如此春风得意,睥睨一切,现在却不过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看到了他的结局,难道她也要步他的后尘了吗?那为什么还如此欲罢不能?
自古以来,权力都是让女人走开。是女人更高贵仁慈,还是女人更软弱可欺?其实都一样,卷入其中,就再也不能抽身而出。
一个人的辉煌,是用多少人的血泪做铺垫。可在回望之时,一眼所见的还是荣光。这便是自甘上流的道理。谁又能真正超脱其中?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叶春彦的肯定?
是因为爱情吗?
不,他此刻依旧深爱着她。这种确信比死更坚定。正因爱意如此绵长,痛苦才延绵不断。
那么究竟想证明什么?
是因为她的心不如想象中坚定吗?还是权力的根基本就是摇摇欲坠?要顺从,还要心悦诚服。一旦有人不信这条光荣之路,一切便沦为虚空。
“您看着精神真好,今天准备猎点什么吗?”导猎道。
杜秋一恍惚,立刻回过神来。她昨天骑完马,一夜没睡,直接搭飞机来打猎。她心里有填不满的空虚,只能用猎杀来压制。
她和导猎一前一后在森林里走着,万籁俱寂,只有头顶的鸟叫声。它叫的格外凄厉,宛若控诉。她心烦意乱,凌空放了一枪,一团灰色的影子从天上落下,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才死。
导猎赞叹道:“您的枪法真准。”
她盯着血迹斑斑的尸体,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这是什么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