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笑了笑,趁冬秀忙着与新收的丫鬟婆子们四处张罗时,自行悄悄走入后院,打开一间厢房,呆呆坐在炕席一角,心中百感交集,眼底流出两行泪来。
这厢房竟这样窄小,除了一套桌椅,便只有一铺大炕,那时她与她的丈夫便是蜗居在此,夜夜耳鬓厮磨么?记得当时的婆子们总提起那隋护卫与隋夫人之间的恩爱,可惜自己当时浑浑噩噩,只想逃出这宅院,竟不知自己心爱之人就在眼前…
此后余生,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与那个她再也无关了。
张宝莲,摸了摸肚皮,认命了。
夜里,冬秀在灶上温水,突然灶房内被射进一只信箭,急匆匆交于宝莲,原是拓跋英邀宝莲于青州城外的天龙寺见面,以便秘密告知其祖母所在。
因薛蕤一直执着于解蛊之事,拓跋英至今仍以战事各有安排为由,尽量回避与他私下见面,宝莲亦明白其中不便,决定暗中赴约。
宝莲等至深夜,薛蕤才从外应酬回来,趁他兴高采烈时,宝莲提出次日要去天龙寺进奉第一支香,为他战场不得不行杀戮之事而向佛祖祈祷安宁,也为腹中胎儿祈福。
薛蕤自然愿意,但要随她同往。
宝莲笑着拒绝道:“你刚从外带着酒气回来,而我一两个时辰后便要动身才赶得及去点那第一支香,你这一身酒气来不及解,只怕冲撞了佛门,如今庞显余党尽数清剿,你只需派家丁跟着我,倒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薛蕤虽酒醉,却十分不放心。
宝莲已熟悉他为人,知他多疑,苦笑道:“我如今大着肚子,又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将军夫人,谁还敢带我私奔去?”
“也罢,天龙寺也不是什么山间破庙可比,我多派些兵卫护着你的安全就是,”薛蕤突然放下戒备,并开怀笑说,“说起来,明日你倒真该替我去为无染师傅添些供奉,若非他当日为我释签解惑,我还未必敢对你那般,哈哈哈!”
宝莲疑惑:“你何时求的签?”
薛蕤已烂醉躺下,嘴中自顾含糊道:“哈,哈,哈哈,他说你我是命定连理,命定的…哈哈该赏,该赏!”
次日,天还未明,宝莲便带上冬秀,悄悄出门,只有几个守夜的婆子不得不跟着,兵卫则尚未等来薛蕤的吩咐,并无跟随。
天龙寺已敞开大门,和尚们正在早课诵经。
宝莲打算独自前往,遂吩咐道:“冬秀,天光尚早,你先带婆子们守在山门外,他若派兵卫赶来,你便将他们拦在门外,待我上完香,自会出来。”
冬秀知小姐是与拓跋英相约,自然答应为小姐扫清障碍。
婆子们却担心:“这…至少带上一个婆子吧,毕竟还怀着肚子,万一有个差使什么的也方便些。”
冬秀却嘴快道:“嘿,哪轮得到你们管着我家小姐?再说了,有我在这里,出什么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婆子们担,静悄等着就是了!”
婆子们不再吱声。
宝莲在无染住持的引路下,走到一间禅房外,拓跋英与封彦卿已等在内。
无染住持转身离开前,宝莲轻声问道:“无染师傅,我今日是否不该来?”
无染住持双手合十,慈祥笑道:“有风有浪,有来有往,有得有失,有尘有染,而后,方得无风无浪,无来无往,无得无失,无尘无染。”
宝莲亦会心一笑,从容推开禅房入内。
拓跋英没想到再次见面,宝莲竟已有身孕,心中感慨世事飞快,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张姑娘,或许今日该叫你薛夫人…拓跋英与你祖母之间的事,我不便多嘴,但你若打算一命还一命,不如取走我的性命,让她也体会失去亲爱之人的痛苦才是,千万莫要了她的性命,那反倒便宜了她!”封彦卿主动为她二人打破僵局,言语看似攻讦,实则为袒护拓跋英,而后更回头看了看拓跋英,“我在外面守着,有事只管叫我。”
待彦卿出去,宝莲从容坐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拓跋郡主,你知不知道,我先前还误以为你是和封云…原来你们俩才是一对,哈哈!我可真是白白地…”旋即觉得自己说多了,收了口。
拓跋英也坐下,微微一笑:“白白地吃过许多醋么?”
宝莲掩饰道:“呵呵,怎么可能?你别听坊间瞎传,我根本无意封云。”
拓跋英:“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时封云夫妇已为你挣得自由,你为何还要回去薛蕤身边?你心中根本憎恶薛蕤,你为何还要…”
宝莲抬头看她,随口说:“我贪图富贵。”
拓跋英苦笑:“我欠你一条命,你无需对我掩饰,将我看作将死之人就是…你若贪图富贵,当初将那玉玺交给丞相,抑或交给庞显就是,可你没有…后来,我猜,或许你也想做一回将军夫人,你想知道与夫君一同上战场是什么感觉,又或者,你根本不愿接受她赠予你的自由…”
后半句,宝莲听出异样,默默注视拓跋英,想要确认拓跋英口中最后一句说的是“她”,还是“他”…
拓跋英轻叹一口气:“以我对她往日的了解,她将自由看得极为重要,那是她的梦想。她将她最宝贵的,毫不犹豫地赠予你了,你其实大可接受她的好意,好好珍惜的…何必这样自苦?”
宝莲心中凛然,觉得拓跋英的眼神如蛊似惑:“你…你在这禅房里播了心蛊么?”
拓跋英笑着摇摇头:“没有,只不过因为我们都是女子罢了。”
宝莲沉默良久,黯然道:“有的花看似娇贵,其实只能活在淤泥里,一旦挪到日光下,风雨不会滋润,反倒摧残得紧。不如索性就赖活在井底,无有风浪,无有来往,无有得失,无有尘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