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啊……就一个不小心……哪里来的钱……我张家的独苗苗啊……”
独苗苗?这年头还有人念叨这个,在市区的医院也不太常见了。
独苗苗有什么用?人生苦旅,到最后不过一捧白灰,就算是生一屋子的苗苗,医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前,临终尽孝的也不见几个。要是再养出个倒反天罡的不肖子孙,还有自断香火的可能,譬如逆子钟远航。
钟远航轻轻自嘲,正准备继续走。
“妈!你能不能闭会儿嘴!”
是那个背孩子的男人,他可能忍到极点了,又焦心到了极点,在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夹击中,终于压抑地爆发。
男人的声音沙哑,疲惫,又崩溃,但还是被他强行压着,憋屈中甚至带着点破碎的哽咽。
钟远航的脚再迈不动一步,好像是被这句话活活地钉在了地板上,晃神好半天都转不过身。
男人的声音变化了,但没有变化到让钟远航辨别不出来。
声线和钟远航的记忆慢慢重合,勾起了表皮下面溃烂发脓的陈旧疮口。——
“钟远航,咱们算了吧,我们只是一时想差了,走错了,我们这是不正常的,你不能让你家里人失望。”——钟远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来自于远久的记忆,许多年前的,包裹着粗糙死皮的柔软嘴唇,青春冲动的汗水,狭隘又钻牛角尖的愚蠢偏爱,以及来自现下这一刻的,浓烈的恨意。
钟远航好像被恶鬼捏住了心脏,不受控制的转身,一步一步地,盯着那个背着孩子的背影,走了过去。
他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小块儿脸色应该很难看,大概目带凶光,以至于看见他走过来的小护士,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钟医生……那个,我很快就带病人去急诊室……不会再喧哗了……您……”
“小孩儿什么情况?”钟远航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冰冷生硬地问。
男人还背着小孩儿,额头上挂了汗珠,应该是一路都背着跑过来的,他好像脑子已经急懵了,钟远航出声问了话,他好半天才慢慢抬头,转过来看钟远航。
“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不知道磕到哪里了,当时……屋里没人。”
张烨瘦了,黑了,长开了,成了一个各种意义上成熟男人。
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儿子?”钟远航又问,揣在白大褂里面的手捏住了装在里面的一支圆珠笔。
圆珠笔摸起来很光滑,不好着力,应该不是钟远航买的,不知道是从哪个同事那里顺来的。
张烨垂下头看着地板,“是,我儿子。”
咔哒一声脆响,估计只有钟远航听见了,他把手里的圆珠笔生生捏断了,断口有点儿锋利,估计扎进了指腹,伤口应该很细小,但疼痛钻心。
“当爸爸的,不知道儿子磕哪儿了,也真厉害。”钟远航语气刻薄。
他不应该这样说的,他是医生。
旁边的小护士都听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钟远航。
张烨的妈也忍不了了,她不能对自己的儿子发飙,于是开始冲着医生冒火。
“哎你这医生怎么说话的呀?哪儿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孩子啊?大人不上班儿啊?都盯着孩子,全家跟着喝西北风去啊?”
“妈你闭嘴!”张烨狠狠瞪了他妈一眼,她很不服气地收了声。
张烨的眼睛终于又回到钟远航脸上,带着恳求,带着羞愧,“钟…医生,不好意思,现在这样也没办法了,你说该怎么办,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钟远航皱着眉头看了张烨一会儿,转头去叫护士。
“小林,你带他们去急诊,找值班的儿科大夫,不清楚具体伤在哪儿,该安排的检查都别漏了,重点检查头部有没有出血点。”
“哎好的!”小护士赶紧答应,带着他们匆匆离开。
等他们走了很久,钟远航才把手从兜里拿出来。
有一片塑料碎片扎到了肉里,不深,他直接拔出来了,没有表情。
到了凌晨五点,医院里最冷的时候,钟远航又去了一次急诊。
他远远就看见走廊的不锈钢椅子边上蹲着一个男人,是张烨,他妈坐在旁边的不锈钢椅子上,在跟他说什么。
钟远航没有停留,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白大褂洁白的下摆带起一点气流,吹过张烨汗湿的,脏兮兮的碎发。
急诊病房里,小孩儿已经睡着了,身上穿戴着各种监测仪器。
钟远航看了看各项数值,都还在比较正常的水平,他又翻起床头的信息卡看了看。
——张远男5岁o型血钟远航无声的嗤笑一声,喷出的气流热热的,被口罩反弹在自己的脸上。
张远,这名字张烨也真敢起,不恶心吗?
“钟医生您来啦?”小护士正在前台里小憩,听见动静才披了件外套走过来。
“嗯,这小孩儿情况怎么样?”钟远航问。
“目前看还好,没什么外伤,但是小朋友刚才吐过一次,脑震荡肯定是没跑了,但是脑ct的结果还得等一会儿,不清楚有没有颅内出血。”护士给男孩儿掖了掖被子,很同情的表情。
钟远航想了想张烨的样子,他身上的衣服,和他妈妈的打扮。
“缴费的情况怎么样?”钟远航又问。
“刚开始都开的绿色通道,先救急再缴费的,不过刚才把缴费单给孩子爸爸,他拿出去应该是缴费了吧?不然不可能安排住院,”小护士想了想,“对了,明天小朋友就挪到儿科住院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