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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2页)

谈起文章,梅尧牙的话便就我了起来,背着《秋声赋》,与杜中宵交流。好在杜中宵还约略记得自己前世学这课文的一些注解,倒也能说上几句,并不是特别尴尬。

谈了一会,梅尧臣叹了口气:“小友,我见你谈吐,颇有些真知灼见,只是太过拘束。我们读书人在一起,谈些文章见识,自当放开胸怀。”

杜中宵小心道:“官人,你是现任知县,我只是个农家少年。半年之前,还衣食无着,在县城里冻饿交加。这才吃了几天饱饭,哪里谈得上放眼天下——”

梅尧臣听了大笑:“你以为我们做官,便就有大鱼大肉了么?唉,一样的。我们读的圣贤书,若只是求世俗的荣华富贵,岂不有辱先人?用书中道理,去济世救民,才是读书人的本意。”

说到这里,梅尧臣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杜中宵:“我有一友欧阳修,天圣七年王拱辰榜的进士,现在京城为馆阁校勘。以前我们相见,他曾自嘲难免一生穷困。前些日子,与陆经联句一诗赠我,正是说的穷士寒酸。小友,读书人,当有这种胸怀。”

杜中宵接了信来,见是前些日子京城风雪,欧阳修与陆经一起饮酒,一时兴起寄给梅尧臣的联句五言。陆经是景佑元年张唐卿榜进士,与通判苏舜钦同年,现在京为大理评事,与欧阳修过从甚密。

诗由欧阳修起:“寒窗明夜月”,陆经联“散帙耿灯火,破砚裂冰澌。”中间近十韵,最后是陆经的“苑葩即粉堕,何当迎笑前,”欧阳修结“相逢嘲饭颗。”

诗的内容无非是两个穷书生相对饮酒,饮食寒酸穷作乐。这些下层官员俸禄不高,如果只是一个人还衣食无忧,可他们都要养一大家子,日子就过得不宽裕了。两人也是一时兴起,作一首诗寄给朋友,聊以自嘲。这是此时文人常事,人活着总要找些乐子。

杜中宵暗道惭愧,自己的《秋声赋》正是抄了欧阳修的,没想到还有人拿他作例子给自己讲为人的道理。只不过现在涉及其中的几个年轻官员,自己前世能记住的只有一个欧阳修,其他两人想来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历史记载中关于他们的事情不多。梅尧臣说得极有道理,读书人应该心怀天下,但两世为人的杜中宵如何做得到?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怎么活下去,然后才是应该怎么活下去。

杜中宵再三看那联句五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诗当然是平庸之作,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本就是文人游戏。但也正是这种游戏之作,才最显读书人的水平。即席起韵,四平八稳,虽无金句,却句句都要切题,非有强大的基本功不可。而基本功,正是杜中宵所欠缺的。

虽然前世不是文科生,杜中宵还是背了些诗词文章,而且多是精品。随便抄上两首,在这个年代传唱并不困难。就像他偶尔抄了一篇《秋声赋》,不经意间就传了出去,梅尧臣还巴巴上门拜访。但这种抄出来的文名,便如沙上筑塔,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便如欧阳修与杜经的联句,同样的情景,别人要与杜中宵做一篇怎么办?在文人之间,这种事情常见得很,没这个能力,跟别人也玩不到一快去。这是文人的基本功,是文人的日常,那些传世名篇是在淘汰掉这些平庸之作才显出来的。平庸之作作不了,出口即名篇,谁信?

想到这里,杜中宵有些后悔自己抄欧阳修的文章了。隔断时间来几个梅尧臣这样的人物,自己非要露馅不可。卖弄抄来的文采有风险,还是老实读书考进士才是正途。

见了杜中宵的神情,梅尧臣不以为意。京城科举的时候,他偶然与杜循见过,记得是个一心功名利禄的平庸秀才,并没有多少见识。这样的父亲教导出来的儿子,眼界又能高到哪里去?只是那一篇赋委安做得好,不只是文采,其间的豁达开朗,才是让梅尧臣欣赏的地方。能做出这种文章来,必定不是凡夫俗子,那份胸襟是骗不了人的。哪怕一时生活所困,为俗世所迷,终有奋发而起的一天。

见杜中宵不想在文学上多谈,梅尧臣心中理解。一个小地方的穷酸读书人,见识有限,偶然做了一篇好文章出来,受人关注诚惶诚恐是一定的。

梅尧臣自小跟在叔父梅询身边长大,也是利用梅询的恩荫名额入仕,年纪轻轻便做了官。只是他少年成名,科举之途却一直不顺,多次考进士都落第。人就是这样,越是缺了什么,越是想得到,梅尧臣便就是这样,对科举中进士好像疯魔了一般。

去年欣赏这些少壮派官员的范仲淹到了西北,因为边帅有辟幕府的权力,让很多人生起希望,包括欧阳修和梅尧臣。与在内地苦熬资历相比,到了边疆去既能建功立业,又能快速升迁,是一条捷径。不过现实很快让他们失望,对曾经与自己共进退而被贬的欧阳修,范仲淹也只是辟为掌书记。欧阳修自然不想到边疆去做个拟四六文书牍的小文官,婉言谢绝。而曾经托欧阳修向范仲淹举荐自己的梅尧臣,也就此断了念想,并从此与范仲淹交恶,把希望寄托在了韩琦、尹洙等人身上。

梅尧臣正是在到西北无望,吏部派往湖州监酒税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仕途不顺,科举失利,诸般失意叠在一起,让梅尧臣对杜中宵这个在自己面前谦虚得过分的年轻人生出一份好感。

喝着茶水,梅尧臣向杜中宵介绍着与自己诗文唱和的文人,一边介绍别人,一边让杜中宵真正有一个读书人的觉悟,不要把心思全放到世俗中去。

然而杜中宵却觉得,梅尧臣口中的这些文人朋友,与正在落幕的吕夷简、王曾那一代相比,多了一分锐气,却少了一分气度。哪怕不关心时政,杜中宵也能从梅尧臣的言谈,日常所听到的朝廷施政中感觉出来。随着在西北文人主帅走上舞台,整个朝廷官员的新老交替,一个时代正在落幕,而另一个时代正在缓缓开启。哪怕临颖小县,随着新知县范镇的到来,也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气息。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这种风格从梅尧臣这种理想主义的读书人身上最能表现出来。他们最容易被时代影响,也最能改变一个时代。

为了养家糊口,杜中宵摸拿滚打了半年多,家境刚刚有点起色。就在这个时候,梅尧臣不经意间向他展示了一下时代的特色,使杜中宵意识到,这是一个鲜花着锦,也是烈火烹油的时代。

读书人梦想着建功立业,整个社会盼望着和平安定,而社会矛盾未见缓和。不说别的,一个开酒楼的吴家,在几个月前,还理所当然地视脚户为奴仆,平民女子为婢女妾理所当然。

梅尧臣说得累了,端起茶喝。

杜中宵叹了口气,道:“官人,我自小也读圣贤书,大道理自是懂的。然而身为小民,生在这世间诸般无奈。哪怕一心为国为民,首先也得活下去。便拿我这间酒楼来说,直到今天,才算供起我们两家的衣食。但数月之前,你可知是什么境况?”

讲到这里,杜中宵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自己与母亲来到县城,衣食无着的事情说了。直到说起吴克久欺压韩家,要强纳月娘为妾,两家人走投无路,道:“一家富户而已,不过一处酒楼,几处庄子,便就视百姓为牛马。县城也有官衙,也有县令县尉,却由着一个浪荡子弟,在衙门里为非作歹。官人,这可是太平岁月,朝政清明,小民尤且如此难过。若不是我有这蒸酒的法子,现在我们两家人如何境况,想也不敢去想。纵然新来的范知县禀直断,吴家也没受什么责罚,今天还偷了我家制酒的法子去。他们是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再过几年,焉知不是又跟从前一样?胸怀天下,我要先活下去啊!穷则独善其身,我现在穷困交加,不到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啊——”

梅尧臣一愣:“你蒸烈酒也曾听苏通判书信里提起过,当时有言,酒糟都给你蒸酒,你们家里向穷人施粥,此是善事。怎么,吴家还敢来偷你家制酒的法子?这还了得!”

第37章不同看法

杜中宵苦笑:“官人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清晨,便有人从吴家的酒楼买了烈酒来,那边明明白白说得清楚,从我家里偷得制酒之法。世间之事,岂是官府一句话就能够断下来的?”

梅尧臣刚从襄城知县任上卸任,对杜中宵说的事情并不陌生。不过襄城是山区,比临颖这里贫穷荒凉了许多,县城也没有多少商户,更不要说吴家这种大户。这两年梅尧臣在襄城多是救灾,囤积居奇的势力人家被他收拾了不少,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事。

看了看天色,梅尧臣道:“小友,恕我直言,你应对此事的方法就错了。令尊是本州发解的乡贡进士,你也是读书人,从一开始便就要去找官府帮忙。依你所说,吴家有钱有势,你拼死拼活与他们比着做生意,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么?你用酒糟制酒,再买粥施舍,做的是善事,正是官该劝的。这种人家官府不扶上一把,难道任凭势力人家胡作非为?现在天时不早,你这里备一桌酒席,请本县范知县来,我自与他说。有官府出面,不知强似你劳心劳力打拼多少。”

杜中宵听了摇头:“官人不知,那吴家也有强力亲戚。他有一家表亲何家在长社县,与本州苏通判是同年进士,不好逼得太紧。因为如此,我也不好过于为难知县官人。再者说了,都是平民百姓,各自本事寻些衣食过日子,何来敌我。”

梅尧臣笑道:“人生世上,谁没有些亲戚朋友?虽然亲戚,帮上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吴家一直如此胡作非为,何家难道一直帮他?何博士我也识得,断不是那样人。你尽管放心,偷你家制酒的方子,是吴家不对在先,县里不会坐视不理。至于你说的安心做生意,没听过无商不奸么?似你这种老实的,其实不多。你这里开酒楼,让吴家的生意难做,他们可不是视你为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中宵哪里会不知道怎么做。当下吩咐小厮准备一桌好菜,拿了梅尧臣的名刺去请知县范镇。梅尧臣到许州探亲,是住在临颖城外的驿馆里,原定下午到县衙去拜访范镇。现在有了吴家偷酒糟制酒方法的事,便顺便把知县请过来。此是文人聚会,吴家的事是顺带的。

梅尧臣是本州知州的侄子,身份在那里,也没人会说什么。

寻了一个清静的小阁子,摆下一桌好菜,杜中宵与梅尧臣单等知县范镇的到来。

将近中午,范镇换了便装,带了两个公人,来到了“醉仙居”。他与梅尧臣是老相识,在京城馆读书的日子,两人经常诗文唱答。数年不见,自然格外亲热。

把两人让到阁子里,杜中宵拱手道:“小的地方寒酸,两位官人到了,蓬荜生辉。这个时节也无好菜,只得备点鱼肉,摆点瓜果,简陋莫怪。”

范镇道:“我为一县之主,到治下百姓家里饮酒,难免让人闲话。你这处酒楼是我让开的,一直收酒糟制酒,买米施粥,甚是乖巧。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县里都称你们父子为善人,甚得人心。今日圣俞远道而来访亲,借你的地方会友,顺便也看一下你这酒楼经营得如何。”

杜中宵急忙拱手道谢:“小民得知县官人恩典,脱了牢狱之灾,还经营起这样一处酒楼来,心中甚是感激。也曾想到县衙里道谢,只是官人政事忙碌,一直不得见。”

范镇笑道:“我为官,你为民,自然要避些嫌疑,免人闲话。你只要安心守法,又何必相见。”

梅尧臣见两人说个不休,道:“我与景仁数年不见,正要诉一诉离别之情,你们怎么在这里说个不停。外面天气严寒,我们且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

三人落座,梅尧臣又道:“听说这酒楼里用酒糟制出来的酒甚有力气,今日且尝一尝。”

范镇摇了摇头:“这里的酒有力气是有力气,只是入口辛辣,我却有些喝不惯。”

听了这话,杜中宵忙道:“烈酒与水酒不同,只要封得严了,不怕酸败。而且放得时日久了,陈酒便不似新酒难以入口,柔和许多。从数月前开始制酒,日积月累,我这里也有几瓶陈酒。今日难得两位官人前来,便尝一尝如何?这种酒,离了这里,再也给以喝到。”

这个时代读书人大多好酒,听了这话,梅尧臣连连叫好,让杜中宵速速取来。

陈酒是专门收起来的,杜中宵起身,自己去取,向范镇和梅尧臣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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