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青衣人即刻拔刀,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不料下一刻——叮铃一声脆响,一物从竹林中飞来,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使这刀落空了。
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面容清丽,神情警惕,隐隐透出惧意,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将他与青衣人隔开,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藏下去。”青衣人将龙芝上下打量一遍,语调轻蔑:“真有趣,你是裴隐南从哪里捡来的小东西,简直和他一样不知死活。”
他抬起手,窄刀转眼之间便架上了龙芝的脖颈,沉声喝令:“让开,就凭你的修为,纵使有一百条命都拦不住我。”
裴隐南亦低声斥道:“这是我的恩怨,轮不到你插手,快点回去。”
“你还欠我第二个条件没有兑现,”龙芝顿时回头,语调气冲冲的:“不许赖账。”
话音未落,龙芝腰间蓦地一紧,整个人都撞进裴隐南怀里。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龙芝只觉自己双足都离了地,被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下一瞬,刀剑在他耳畔撞出铿然一声,裴隐南咬牙道:“你对付不了他,别给我添麻烦。”
龙芝大声道:“我对付不了他,但你可以!”
说完,他一掌拍在裴隐南胸前,这两日好不容易攒下的法力化作白光,源源不绝地流入对方体内。青衣人见他胸前两处伤口同时开始愈合,面上浮出几分惊讶,随即竟大笑起来,对龙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他吗,实在太天真了。”
窄刀在他掌中一转,暗红的妖光大盛,青衣人背后再一次浮现出几道摇晃的巨大蛇影,与他的刀锋一起,势如破竹地斩向裴隐南。
龙芝一张脸都埋在裴隐南怀中,错失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击。他只听见连串沙石爆裂的闷响,耳边刮过呼呼风声,不知过去多久,一切声响陡然平息下来,没有金革之声,连风都停了,一片寂静中,裴隐南的嗓音终于响起:“治不好,但对付你足够了。”
龙芝霍然抬头,即见青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头颅被裴隐南牢牢扣住。几道金色的纹路在他手背亮起,瞬间形成完整的法印,青衣人双目失神,身躯不住颤抖,那把鲜红的窄刀从他软垂的手上滑落,坠地便化作一缕青烟,迅速没入主人体内。
等到裴隐南收回手,青衣人当即软倒在地,再没有动过。龙芝瞪大眼睛,回头看裴隐南:“他死了么?”
没料到身后的人脸色竟比倒在地上这个更差,额角沁出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龙芝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尚未发出声音,裴隐南便双目一闭,就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无知无觉地栽进了龙芝怀里。
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淡薄的、苍白的光照在龙芝脸上。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一轮圆月当空,已经这样晚了。怀里的人很重,龙芝不得不半跪在地,才勉强撑住对方。裴隐南的长发拂在他脸侧,意料之外的柔软,发上也有那奇异的、复杂的香气。龙芝偏头嗅了嗅,再呼吸时,气音带着细碎连绵的颤抖。他的心也在胸腔中咚咚急跳,那样的慌乱,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裴隐南脑后,将对方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此刻只有这份温度与重量,才能让他一颗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获得安稳。
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有勇气冲出去的,在青衣人的刀锋即将贯穿裴隐南的前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与自己的约定。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多一道选择,如今才发现它是不可或缺的。就如眼前这只妖一样,是他不可或缺的条件。
法力已经全部用在裴隐南身上了,龙芝无法查探对方的伤势,只能坐在原地等对方苏醒。却不想等了半晌,躺在另一边的青衣人先动了动,龙芝指尖一颤,死死盯着那边,许久没有看见他再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他与裴隐南交手的情形,每招每式都欲置裴隐南于死地,龙芝的心就提了起来,怎么都无法安放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青衣人身侧,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有深而长的呼吸,裴隐南居然真的留了他一条命。
青鳞从青衣人脸侧褪了下去,现出他原本俊秀冷峻的容貌,和人几乎没有分别。龙芝不知道他与裴隐南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此时此刻,他只知晓一件事——眼前这人对于裴隐南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倘若让他活下去,或许他会再一次追杀裴隐南。裴隐南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在他下一次追杀中全身而退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龙芝轻轻吸了口气,用双手掐住青衣人的脖颈,手指慢慢收紧。
对方全无反抗之力,很快在他手下颤抖窒息,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为何,龙芝看着他因自己而濒死,勉力挣扎求生的模样,心中竟涌现一阵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快意。他一下子松了手,在青衣人蓦然放松,大口大口喘息的同时,再度掐住了他。
经受不住他反反复复的折磨,青衣人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裴隐南封住了他的气海,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模糊地看见前方一张被月光照亮的脸庞,眉目温柔秀美,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乐,是野兽般的,天真而残酷的快乐。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臂,只能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五道浅浅的指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龙芝手下的当口,前方隐隐闪过一道光芒,同时有道嗓音传来:“请住手——请阁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橙红的火焰窜起,底下的枯木炸出噼啪一声,龙芝往火堆边凑近了些,戒备地看着生火的人。
光从外貌来看,“她”年纪与他相仿,有一张宜男宜女的面孔,既具备少女的俏丽,又有少年的英气。尽管“她”打扮得像个女冠,可龙芝知道“她”也是妖,因为火光亮起时,映出了“她”细细的瞳孔,像极了蛇的眼睛。
“我叫英娘,”她连嗓音都分辨不出性别,低沉又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龙芝回答过后,突然想到这妖一见面就知道问自己的名字,而他身侧这只昏迷不醒的大妖,整整六日过去了,期间他们见过许多面,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问起过。他越想越不满,很想把对方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推下去,可他一动,英娘便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
英娘道:“上次赤练和裴隐南打了一天一夜,把山都夷平了,还是没有分出胜负。那时我就劝他,让他早些收手,他就是不听我的话。这下可好了,冬天刚过去,又要回去睡个几百年才能痊愈了。”
青衣人靠在她身侧坐着,不能动,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喝:“给我住口!”
“该住口的人是你,这时候还凶巴巴的,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吗?”训斥完同伴,英娘从怀里摸出只瓷瓶,放在龙芝面前:“这是蛇毒的解药,请转告裴隐南,往后我不会让赤练纠缠他了,他不用再顾忌赤练,也别再伤他,大家就当没有相识过吧。“
青衣人闻言,顿时发出一连串语气激烈的抗议,可惜龙芝只听清了几个字,英娘就眼疾手快地用一块肉干堵住了他的嘴,同时恶狠狠地瞪他:“这次你若还不听我的话,我就化形做一生一世的男人,到时候你就算哭着求我也没有用了。”
对方愕然地看她,总算不吵闹了,英娘对龙芝笑道:“你看,他也同意。”
龙芝不置可否,可从两人的态度来看,她的保证应当是可信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们和裴隐南都是妖,为什么要追杀他?”
英娘有些诧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相识很久了。”
龙芝摇摇头:“我与他才相识几天。”
“几天?”英娘看看裴隐南又看看他:“那可真奇怪,裴隐南活了那样久,可我从未听说过他和谁结伴。我只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杀人,杀妖,赤练的兄长就死在了他手上,他们的仇也是这样结下的。”
这点倒是与龙芝在百妖传中看到的相吻合,唯一令他不解的,就是裴隐南为何会如此行事。若说他生来就是个残暴的妖也就罢了,可自己与他相处了数日,龙芝看得出裴隐南并不喜爱杀戮。莫非他真像野文中说的那样,修炼了诡异的功法,要在固定的日子大开杀戒,否则就会受到反噬,走火入魔?
龙芝道:“裴隐南无缘无故,就杀了你朋友的兄长么?”
英娘道:“是啊,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二话不说就要杀他。其实妖与妖之间,杀与被杀,吃与被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裴隐南光杀不吃,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
龙芝怔怔地听着,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进食不仅仅是进食,连器具、姿势、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待英娘说完,他轻轻地问:“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居住在山野间,每日修炼、用膳,休息,只做这些事?”
他的话逗笑了英娘,她摇头道:“有的妖会这样,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再做几天蛇,做人有做人的好处,做蛇也一样。”
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英娘低头看了看,惊讶道:“哎呀,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我该带赤练回去了。”说着,她抓住赤练起身,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笑了笑:“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否则会被吃掉的。”
龙芝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追问,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转瞬不见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待他走过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掷过去的碧玉铃铛。铃铛有一角摔碎了,上刻的“凤芝龙木,受命无疆。”缺了一个“疆”字。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是先帝见过了他,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语气都十分羡慕,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把人当作一块石头,这算是什么看重?
他将铃铛挂回腰间,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是病了么?这样的冷天,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既无奈又不满,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正待行礼,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士兵惊恐道:“龙少卿,您……您杀了这妖怪吗?”
龙芝道:“你看他像不像死了?”
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磕磕绊绊地开口:“您带他进去,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
龙芝站在暗处,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幽幽道:“若是不让他进去,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
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顾不上酸疼的肩臂,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用舌尖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