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檀河,司礼监宗主,内廷宰相。
被这样的人物看重,说明小孩儿摸着了登天梯,不必做些杂洒的粗活,可登天梯上尽是刀山火海,一招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宫里的人传回消息,说小孩儿已经可以穿衣下床了,现下在老祖宗跟前儿伺候。两个月,小孩儿改名换姓,竟姓了檀,老祖宗亲自取名“韫”,怀川韫珠,意味朗然。
彼时秦王府满堂素缟,傅濯枝因生母病逝,缠绵病榻,已有恶兆。姑姑见他在意那小孩儿,每日都来跟前传话,希望他活络心思。
傅濯枝日日躺着,听那小孩儿的消息,直到听说那细致谨慎不似五六岁孩童的小孩儿因打碎御赐之物,被罚了板子。
若非老祖宗庇佑,损坏御赐之物不可能只挨一顿打,这是要命的罪过。傅濯枝疑心不对,叫人去查,果真查出了端倪,原是同门嫉恨,起了害人的心思。
院子的人大喜,世子病兆突然大好,定然是王妃在天之灵,慈母庇佑之心。但只有姑姑知道,那日小世子是故意走那条路,故意让老祖宗膝下的老五撞车冒犯自己,借故把人家痛打一顿,摔进了粪桶里。
檀韫养伤两月,终于大好,自此愈谨慎做事、细致差遣,再无半点错漏,老祖宗喜爱尤甚,将他送进了内书堂,读书习字、知礼明仪。
这也是一个信号,檀韫自此摸到了权力的尾巴。
能入内书堂的宦官高人一等,放学时若遇见普通宦官,普通宦官要拱手让路,以示尊重,但他们的学习生涯也艰苦许多,动则戒尺棍棒,严苛非常。这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崭露头角之辈更有两个大好去处:第一个是司礼监的文书房,负责处理公文,最拔尖儿的□□升秉笔;第二个便是皇子伴读,其中利弊,不消多说。
彼时风头最盛的是三皇子傅赭,活着的皇子中,他是嫡是长,地位尊崇,且太后虽有二子在世,却天平倾斜,尤其偏爱三子。檀韫是内书堂同届学生中最拔尖儿的,各科皆是头名,却去了七皇子处,旁人都道可惜,傅濯枝却觉得这样更好。
傅赭心胸狭窄,能力平平,恃宠生骄,恃尊而扈,风头虽盛,却绝不是陛下心中的储君之选。七皇子虽明珠蒙尘,但心性坚毅,有情有义,只是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更苛责七皇子,檀韫也要受牵连。好在老祖宗就是那最大的靠山,有这尊大佛在,太后也不敢妄动,虽说此后还是时常寻隙挑茬让七皇子和檀韫罚跪罚站、抄书禁闭……但至少不能妄动棍棒,直接要了檀韫的小命。
阳谋不过小菜,至于阴谋诡计,就得看檀韫和七皇子的本事了。好在,老祖宗没有看错人。
此后两年,檀韫与七皇子伴读,两人文武功课都很出彩,陛下对檀韫甚为满意,好几次派拨赏赐。
檀韫九岁,伴七皇子去北境慰问边境将士,小小年纪,风仪过人,英国公考教骑射,他策马扬鞭,不惧鹰隼,卫侯考教策论,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
檀韫十一岁,吴州流民造反,随新任吴州镇守黄琼出京前往,青葱小少年,勒马挂刀,安抚百姓,有勇有谋,粗细皆长,若非老祖宗和七皇子不肯放人,黄琼就要留他在身边,培养出一位监枪来。
檀韫十三岁,伴七皇子出京祭香,途中遇刺,他英勇护主,提刀缉凶,独自从雍京城郊直追到冀州,直到将刺客斩,带回头颅,其力之坚,其心之狠,已见端倪。
檀韫十五岁,北方灾后爆时疫,朝廷派人赈灾,众人皆惧怕疫病,唯独七皇子殿中檀长史不惧染病,安抚百姓、监派御医、护送药材、熬煮草药……一应俱全,条理分明,身先士卒,百姓不知檀长史是宦官,皆称他“小菩萨”。
檀韫十七岁,新帝御极,他升御前太监,又监事缉事厂,那一身云衫出入鹰犬之地,恩威并施,已有铁腕。
就这么一步步的,傅濯枝看见当年的另一个“自己”从小破门踏进宫门,从夹道走上丹陛,从七皇子殿进入乾和宫,不再是那个眼泪汪汪、与猫哭诉的小孩儿,他聪慧妥帖、能干细致、文能与阁臣辨经纬,武能持银枪守城墙,忠国能查贪治腐,忠君能翦除逆党,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怜惜、庇护,翻云覆雨不过点头之间。
到底有什么让他喜欢?
傅濯枝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听闻只觉一片清明。
檀韫此人,又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这般理所当然的问题,何必多问呢。
“世子爷。”翠尾轻步进来,端着碗走到榻前。
傅濯枝俯身拍拍檀韫的肩膀,被檀韫挠了一爪子在脸上,听动静像扇了个巴掌。
翠尾握紧碗,却见傅世子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只笑了笑,抄手将小爷扶了起来,一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哄得人睁眼,说:“吃口粥再睡。”
檀韫晕乎乎的,整张脸都要皱了,揪着傅濯枝的衣袖嘟囔:“不吃。”
“不吃的话,胃要难受。”傅濯枝低头看着檀韫又红又白的脸蛋儿,哄着说,“喝了粥,明儿带你吃兔儿签。”
檀韫不愧是檀监事,下意识地说:“明儿当值呢。”
“我买了带给你,你在宫里也能吃,晚膳的时候带给你?”傅濯枝说,“给你买兔儿签,再加一只烤鸭子。”
檀韫糊涂又精明的盘算着,说:“再加一碟子桂花藕。”
“好,都应你。”傅濯枝伸手,想接过粥碗自己喂,又觉如此一来他便要把檀韫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了,于是改了法子,让翠尾来喂。
翠尾见这两人着实亲密得出了同僚的关系,此时见这风流成性的傅世子竟然还顾着那最后几分礼仪周全,不免欣慰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