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霖桥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解衣裳,连灯也不敢点,只恐吵醒他。其实霖桥未必那么招人厌,待她虽然冷淡,却一向有礼。只不过她是不甘愿嫁给他的,又兼琴太太瞧不上她,她把心里这些委屈一股脑都记到了他账上,总觉得他是她窘顿日子的祸根。
铺上分了两床锦被,芸娘恁小心地牵开外头那床睡下去,还是不留神碰到了霖桥。她惊魂不定,一动也不敢动。
霖桥则翻了个身,向里头让了让,不
动声色地睁开眼。
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谁不是在熬?
月贞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怪得很,自到李家来,都是一个人睡,怎的今夜就觉得身边倏然空出来?空了一半在那里,简直像出一个世界。
原来寂寞并不是因为心里没人,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住进去一个人影。他在里头慢悠悠打晃,犹如风之回声,丈量金谷,衬得整座心房又大又空。
她翻身起来,开门走到东厢,将睡着的元崇抱到自己屋里。才挨枕头元崇便醒了,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娘,做什么?”
月贞睡下去搂他,“跟娘一道睡好不好?”
元崇惊没了瞌睡。月贞笑着哄他,“我才刚做了个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
元崇撅着屁股爬起来,“梦见了什么?”
月贞向着门帘子一翻白眼,“你那个死鬼爹。”
死鬼爹也不算全没用处,倒是令元崇得已扎扎实实地贴近月贞。他带着稚嫩的欢欣睡回月贞怀里,“我给您背诗。我做了噩梦奶妈也是说话哄我来着。”
月贞一弯眼睛,“你背。我听。”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②!”
月贞此刻倒有些敬佩起琴太太来,她以强势的举措告诉了月贞一位过来人的经验——从来说“孤儿寡母”“孤儿寡母”,其实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好歹叫一个孤苦的女人心有所系处。
人最怕心里空,空了就什么也守
不住。
次日月贞一抹脸,也立志要学做一位慈母,吩咐元崇下晌学完字到正屋里用晚饭。一时间桌上倒热闹起来,又是元崇陈阿嫂,又是珠嫂子。
吃到一半,芳妈着急忙慌地进来,憋着满嘴笑,“你们听见说没有?”
见众人一脸疑惑,她一个旋裙落到榻上,抓起攒盒内的瓜子嗑起来,“量你们也没听见,霜太太不许议论。”
珠嫂子去倒了盅茶搁在炕桌上,“什么新鲜事,瞧您老这一脸的高兴。”
芳妈向门外斜瞅一眼道:“说是那头的唐姨娘不安分,背地里请鹤二爷到她屋里坐,把丫头追出去,门关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又哭又笑的,不成个体统。”
月贞眼皮一跳,拍下箸儿,“瞎说!”
众人惊骇着转望她,她忙讪笑,“恐怕是谁看走了眼吧。鹤二爷,那么个斯文的出家人……”
“谁说鹤二爷了?”芳妈继而道:“鹤二爷自然行得正坐得端的,是她唐姨娘编了个慌,说是请他讲经,把他给哄骗到屋里去的。霜太太屋里的瑞香进门时,人鹤二爷是规规矩矩的。只是那唐姨娘缠着他不放,在他跟前哭天抹泪的,做出那副骚烘烘的样子。”
说着,狠狠咬了下牙关,“我瞧她就生得副狐狸精的样子,一身骚烘烘的脂粉气!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作她那副打扮?她要是规矩,怎么二老爷那时候只在南京唐家住了几日,就同她勾兑上了?
”
陈阿嫂叫门首小丫头领着元崇出去,一并挤到榻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比这新炒的瓜子还新鲜。”
“唷,那霜太太还不晓得吧?”
芳妈吐着瓜子壳道:“哪里会不晓得?就是她房里瑞香看见的。这会子正叫了鹤二爷去问话呢,亏得二老爷这两日到仁和县访友去了。”
月贞心里不大相信唐姨娘“骚烘烘”的话,素日里她看见唐姨娘,人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如今孝中,穿着打扮也很合时宜。
只是的确生得貌美,与她与芸娘这等标志不同,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异端的美,是有几分像书里走出来的精怪,多少男人的命都是折在她们手中。
难不成昨夜了疾失约,就是给她绊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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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元王实甫《西厢记》。
②唐李《古朗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