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二叔?”
还能是哪位二叔,总不会是霖二爷。月贞自己也觉好笑,抿着唇硬憋了会,一口亲在元崇额头上。
正是灯半昏,月半明,大半客散,还有些本地官绅名流与自家亲戚留滞在外头大花厅内。虽无急管繁弦,也是嬉笑划拳声裹在淡烟里不绝于耳。
月贞打灵前下来,提着灯笼打着伞,预备到横岫洞那头去,一路上都在埋头想了疾会对她说些什么话。
倏遇几个往前头大花厅送酒菜的丫头,“大奶奶这会回去了?”
冷不丁吓得月贞一抖,像是偷情给人抓了奸似的,一脸慌乱窘迫,“啊,是,回去了。”
“您怎的从这里绕?往小花园那头走不
是近些?”
月贞慌着把腿捶一锤,“灵前跪得腿麻了,想着多走走。”
为首的丫头捂着嘴笑,“奶奶好闲情。”
丫头的笑里分明有些轻微的鄙薄,只当月贞是个没见过行市的穷酸奶奶。连月贞心内把自己鄙夷一番,还没做亏心事呢,先就自慌自怕起来。
跟着心里将了疾也埋怨几句,要是他叫人去,又说那些废话连篇的佛学道理,岂不白屈她这一场亏心?
嘀咕着,已及至横岫洞前。这横岫洞原是一处搭在荷花池边的一处假山,山内掏空成一洞府,对着绿池也凿了个洞门,用于观景。素日却少有人到这洞内来。
月贞在洞门前侧耳倾听,没听见里头有声息。又歪着身子朝里瞅,什么也没瞧见,心道可别是元崇小小年纪传错了话。
倏闻里头有人低沉说话:“大嫂。”
是了疾的声音。月贞立时矜贵起来,抻直了腰杆,提着灯笼进去,也不看人,只是转着脑袋顾盼,淡淡地道:“大晚上的叫人来做什么?你不睡我还睡呢,这一天累死个人。”
洞内别有天地,四面凹壁,当中设了张石案,围着几个圆石凳。了疾由石案旁迎起身来,拿过她手上的灯笼吹灭了。
吹灯是怕给人看见。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月贞在黑暗中独自揣摩,渐渐气血由脚底心直往上涌,蒸熟了脸。
好在什么也看不见,面前立着的只是了疾模糊的影子,高高的,很是可靠
。
黑暗里嗅觉格外敏锐,月贞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像置身在一座千年古刹。任凭白驹过隙,他也是不败的石像,澹然地坐于神龛。而她是他轮回几世的信徒,终归还是要走到他面前。
他从袖里摸出个什么来,握在手里,递在月贞身前,“请大嫂来,不为别的,只为向大嫂赔罪。上回是我失言,大嫂大人大量,不要再同我计较了,好么?”
月贞不由得失落。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就只为道歉。她悻悻地撇一撇嘴,“我没往心上去,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的。”
她的语气并不怎样高兴,了疾只当她是客气,忙补口,“那些话并不是真心,我没有那样想,只是那时心里发急,就有些口不择言。”
月贞抬一下眼,“你急什么呢?”
话音刚落,就暗悔不该这样问。还能急什么,不就为她当时那个一个劲往上凑,人家急着推嚜。现下一问,形同是又把脸皮子凑上去丢一回。
幸而了疾没答,算是保全了她一点体面。他还递着手,沉默中,也感到几分玄妙的尴尬。
洞口的池塘里有一片残荷,洞内也萦绕着一股幽香,散不出去,与两个人一同困在这湫窄的天地里。
眼睛一旦渐渐适应黑暗,就能借着几缕月光看清彼此的轮廓。了疾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地上,像是不打算受礼,也不打算原谅他。他的心绪一落千丈,手不禁往下放了放
。
“是什么?”她瞥了眼他的手,忽然满不在乎地问。
他重整旗鼓,又将手抬起来,笑了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噢,不值钱的东西你拿来赔罪,到底诚不诚心?”
“大嫂每月拿着月例,要买什么买不着呢?”了疾轻轻劝,哄孩子似的,“这件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世上难得的,不是更显我的诚意?”
为他着温柔的口吻,别说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烫手的山芋月贞也肯接。她扭扭捏捏勉强肯伸手去接。有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落在手里,带着他淡淡的体温。
他说:“这是我师父赠我的,用了许多年。”
“你师父?”
“就是当年化我出家的那和尚。”
“噢。”月贞扣拢手,下颏微低,这会才想起来替自己辩驳,有些委屈,“我才不是那起没廉耻的人。”
“我知道,我说那句话,不是有心的。”
月贞不甘愿地瞟他两眼,底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是有心的话说出来就够伤人的,要是存心,岂不是怄也要给你怄死了。”
这样的动作,显得她在他面前更矮了些。其实她的个头不算矮,只是瘦,像一只残烛,在清寂的夜里竭尽所有地燃着。她有什么?不过一点俗世难容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