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战行云看见一名身形纤长的白衣青年从碧纱屏风后面慢步走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丝毫惊异——不管对方的容貌在世人眼中可算罕有秀丽。他只是漠然见着那人目光落在战无痕身上时瞬间变得轻柔如月光,跟着若碎石投湖般浅笑,神色里裹着几分淡淡的欢喜;但那人将头转到他身上那刹那,笑容尽敛眼瞳竟如冰雪一般。
战无痕从容地坐在主位上的紫檀椅中,好似他原本就是此屋的主人一般。
白衣青年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有一柄酒壶还有三个青铜酒樽,分别放于战氏兄弟与他身前,看来他应早知战无痕会带人前往。
战行云方才略略侧目,却见战无痕忽然伸手捏着青年斟酒的白皙手腕、将他带到身旁的一把椅中,口内却温言:“难得你这双脚腿脚方才完好,还是多歇着些罢。”
此乃是战无痕头一回对战行云之外的同性亲密——不自觉地,手握诛天长枪的英挺男子双瞳微缩,望向那青年的目光中终多了几分别样的神采。
“难得你这次没有独自前来,我怎么也要好好招呼这位朋友。”青年对冷然站立的战行云微一点头:“你可以叫我楼枫,上得此楼的江湖朋友大多这般称呼在下。”
言下之意,只当他是外人么?战行云森然望了神情自若收手把玩酒樽的战无痕,缓缓坐到他与楼枫对面。
尽管战行云对江湖中的高手不怎么感兴趣,但楼枫的名字他却是听过。因为此人不仅乃是近二十年来医术最为超群的大夫,也是可探听所有江湖消息来源的神秘人物。在楼枫所开设的疏月楼求医问讯的人甚多,传闻他亦极其爱财,所以这座楼的装饰如此名贵也不足为奇。
战行云印象中的楼枫应该是个八面玲珑、满身铜臭的俗人,却未料到对方竟是这样一位神清骨秀、高雅出尘的青年。
“如今脚已不痛了罢?”战无痕杯干之际,楼枫倾倒手中酒壶便替男人手中之樽斟上八分满的佳酿,这般毫不造作自然天成的默契根本不是一日达成。
所以战行云的目光愈发森冷——若然如此,他此前曾打算聘请楼枫研制战天雪所中之毒的解药一事,岂非又因战无痕而无望?
“楼枫,你给行云说说幽冥之中玄机,我需他明日去取万仞。”战无痕淡然吩咐,好似此楼主人亦是他无双城的部下一般。
“我的消息向来只出售一家,你知道这是我的规矩。”楼枫轻声道。
“这么说已经有人向你买了这条消息?”战无痕神色未变。
“嗯。不过……”楼枫抬眼看着战无痕柔声开口:“若然是大哥想知道什么,我自当知无不言。”
“很好,那你便告诉行云罢。我去你房间再找些酒,你这家伙总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战无痕起身突又伏在楼枫耳旁沉声开口:“我亦很久没尝到你那手功夫,可有些怀念呐。”
“大哥说笑了。”楼枫不动声色,回眸笑道:“如今楼枫顽疾既愈,自当更能令你满意。”
“如此甚好。”战无痕飘身转出这间屋子,楼枫眼中刚刚才孕的笑意便丝丝抹去。
回头凝视战行云的时候,他眼中已无暖意——
亦无敌意。
战行云多年的杀戮经验告诉他,眼前之人对他毫无恶意,待人反差如此之大只有一个解释:这位冰冷至清的青年大概只是在战无痕面前才稍加颜色罢?
一念至此,战行云深沉的目光中微夹有些许阴翳,这是他在与战无痕交好的朋友面前通常的表现。
“幽冥的位置所在……江湖中人知之甚多但从未有人探入,原因只有两个。”楼枫悠悠开口打破忽然僵持在他们之间的凝固空气:“第一,幽冥境地因天外降石所生,其间路径不仅繁如蛛网而且每隔半时辰便会自行移动,乃一天然精巧密阵,一般熟识阵法之人亦无法破之;第二,幽冥之中留有万年冰川、寒气极为厉害,普通高手入内,最多能行半里必定经脉俱损;如今江湖上可进入又全身而退的人,唯有三人。”
楼枫看了一眼沉默如昔的战行云,微微摇头:“那便是无双城与藏锋阅的主人,再有便是你这位无双城的掌令了。”
战行云对于楼枫的推崇却并不动容。
“可惜的是,就算以大哥的功力进入幽冥、只怕出来时功力亦耗损得厉害,你虽有诛天在手但论内息则更不必说。”
“……”
楼枫之言虽毫不客气但无半分鄙薄、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所以战行云根本没有动怒——这原本也是他至今没有与战无痕直接冲突的最大原因。
“所以大哥才带你来这里,看来真是相当爱护于你……”
“你的废话似乎比刚才多了不少。”战行云冷冷打断楼枫这句突发的感慨,心中陡升一股不快:“如此为战无痕说话?你究竟……”
“谁让有人从不叫他大哥,所以我就却之不恭唤他为兄。”楼枫亦同样截住战行云的话题,知道这个男人心中对他与战无痕的关系疑问便当先堵住了对方的嘴:“所幸与你一般,大哥排斥的人之中并无我在内。”
“你知道的果然不少。”战行云忽然觉得他开始真真正正地不快起来。
因为他现在知道楼枫这个人究竟在哪里与众不同:能让战无痕那样的怪物推心置腹地告诉眼前之人这么多事,那么这个神色冰清的青年必定有他非凡的过人之处。
“!。”楼枫将一枚朱红色的药丸掷到战行云手中:“进入幽冥之前服下此药,可护你不用内息亦可使身体不僵,但功效只有两个时辰。”
紧紧捏着药丸,战行云眼中终微有怒意,他为了代替战天雪拿到万仞才不得不靠得此物进入幽冥;莫明地,便觉欠下此人之情——确切地说又是战无痕惹来之事。
“至于幽冥之中的道路……”
“这不必你费心。”战行云拂袖而起。
“你担心无双城付不起此条消息的费用?”楼枫的唇角忍不住稍挑起一个有些让战行云感到是错觉的弧度:“若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我从不收无双城主人的银俩。”
战行云漠然置之,但见楼枫起身走向战无痕先前进入的另一间屋子。
“因为——他来此处与我畅饮,已是最好的报酬。”
听着这清冷的语声渐渐远去,战行云执起诛天大步转身离去;步履间,更是坚定。因为,他已再无必要呆在此处。
“你这般对行云说话,若真惹来他杀意可就不妙。”战无痕倚坐在窗前的椅中,瞧着战行云高大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毕竟,我不会时时在你身旁。”
他身后的楼枫并没接话,缓步来到战无痕身后顺了顺男人的发,然后将手按在他双肩上按捏起来。
“当年令你研习医术果然是我此生做得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战无痕眯了眯眼,语言间满是惬意。
“他果真与大哥说的一般。”楼枫轻声说道:“不过,却是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