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龙王爷了火,平地起浪头,房子没了顶,无辜做了水鬼的人“海”了去了。
等到龙王爷消了火,收了驱水咒之后,满大街尽是哭爹喊妈、呼儿唤女的可怜人。
西营门老教军场上的站笼让大水给冲得没了踪迹,站笼里面的囚徒八成早已经喂了王八。
几天后,庆幸遭祸已去的闲散子弟重新聚到茶馆里,相互述说着近几日道听途说来的奇闻异事。
张二爷说:“列位,知道为嘛这回水浪这么凶吗?那是因为秃尾巴老李来到咱津门当中,他要跟咱们津门的九条金龙斗一斗法,搓一搓咱们这边儿的锐气。”
呷一口茶,接茬说:“咱津门为嘛是一方福地?还不是因为咱们是九河下梢。所谓九河下梢,乃是九条金龙齐聚津门,给咱们带来的福荫。庚子年,八国洋兵多么的凶恶,末了还不是消停了,知道为嘛吗?那是因为九龙爷看不惯,做法收了他们的魂儿,叫他们的洋枪开不了火。他们怂了,也就不敢‘炸刺儿’了,老老实实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咱津门自此太平,多少年来没灾没祸,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又呷一口茶,接茬又说:“这一回,不怨九龙爷,怨就怨秃尾巴老李,他不老老实实在关外享福,非得跑到咱津门找不自在,九龙爷不惯着他,跟丫的死磕,虽说大水漫灌,冲毁房屋,淹死人命,可到底咱们赢了,秃尾巴老李‘认栽’,臊眉耷眼地回了老窝。我估摸着,没有个百八十年,他是不敢再来咱津门的。列位说说,没有九龙爷罩着咱们,咱们能行吗?”
一派胡扯蛋,竟引得在座众位无人不叫好,无人不感动。这就是卫嘴子的能耐,不服不行。
“列位,列位,听我说说,听我说说……”窦五爷急躁躁想要白话。
“大伙儿静一静,听窦五爷有嘛话要说。”
窦五爷总算得偿所愿,用力一拍桌面,好赛说书先生,郎朗开口道:“西营门,老教军场,站笼里面关着一条好汉,那好汉大号王二龙,诨号二狠子,妥妥是一位混世魔王,他浑身骨头似铁打,满身皮肉如铜铸,差不多都快叫人给打烂了,愣是不叫一声苦,这叫嘛?这叫‘卖味儿’,这叫‘不走脊’,水浒里面有位武二郎,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咱们这位津门王二爷,堪比山东武二郎,一样的大英雄,一样的真好汉。”
“窦五爷,您老究竟想说嘛呀?”孙四爷迫不及待想听正文,因此催着窦五爷捡干的唠,少说这些稀汤寡水的片儿汤话。
“问我说嘛呀。嘿嘿……”窦五爷呲着大牙嘿嘿笑,“各位兴许不知道,咱们这位王二爷有神灵庇佑,鬼神相助。”
他这番话立时引起了众茶客的兴趣,于是纷纷催着他赶紧说个端倪出来。
窦五爷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列位,可不是我瞎说,我是听老副爷何六爷亲口说的。他说呀,那晚平地起阴风,夹杂阵阵鬼哭声,嘿呦喂,邪乎着哩。但是,他丝毫不惧,义正辞严,厉声将厉鬼痛斥一番。那些厉鬼畏惧他的威严,纷纷做鸟兽散。跟他一块儿值夜的姚五爷敬佩他的胆识,当场给他斟酒作揖,赞扬他是‘活钟馗’。哪想到,有个‘细脖大头鬼’,是个吃生米的,不知好歹,偏偏要跟何六爷作对。何六爷可不含糊,喷一口老酒,念几声法咒。刹那间,霹雳震天,利闪乱窜,风助雨、雨催风,扯地连天轰隆隆。眨眼光景,旱地变泽国,激起三重浪。大头鬼见势不妙,大叫一声‘风紧,扯呼’,滋溜一下没了踪影。列位,您各位说说,何六爷是不是有点儿真能耐?比起昔日赤手空拳打死过‘老马猴子’的马老九,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窦五爷,你快拉倒吧,何六跟老九,压根没得比,人家是真有能耐,他是南洋舶来的万金油,唬牌的。”孙四爷不买窦五爷的账,当面怼了窦五爷。
“窦五爷。”徐三爷抢白道:“合算咱津门这场大水不是九龙爷跟秃尾巴老李斗法掀起的,而是何六那个老家伙做法激起的,要这样的话,那些死了家属的人们正该去找何六索命去,要不是他兴风作浪,何至于让人们遭这么大的殃,受这么大的苦。列位,我这话在理吧?”
除了窦五爷,茶馆儿里面的,不管是喝茶的,还是跑堂的,全都表示在理。
窦五爷老脸挂不住,赶紧找了个台阶,凉锅贴饼子,蔫溜了。打那之后,一连好几天不敢再往茶馆儿里面凑合。
可不管怎么说,这场遭祸是个事实,至于是九龙爷跟秃尾巴老李斗法掀起的,还是何六那个老胡吣做法激起的,没人去追究,日子该咋过还咋过,总不能因为闲散子弟的几句胡扯真跟九龙爷或是何六玩命去。这人呀,活着别太较真儿,没用。
……
于天任大病了一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牙齿打颤,脸色铁青;热的时候浑身哆嗦,面色赤红。
他娘担心膝下唯一的儿子走在自己前头,让自己落一个白人送黑人的结局,豁出去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能当的全当了,换了钱请名医上家给儿子瞧病,药汤子喝了整一缸,儿子的小命好歹算是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了回来。
等到于天任能拄着棍儿出门的时候,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看出他比没病之前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双腮紧凹,佝偻着腰,塌着后背,才不过二十出头的一个人,活赛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催的,他居然拄着棍儿走到了二狠子家的院门外。
他伸长了脖子偷偷往院里瞧,他看见二狠子的娘苦着一张老脸,正在恶毒的咒骂人事不懂的三凤。而三凤则蜷缩在桌子下面,傻兮兮的笑,根本不在乎那一声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他还看见,二狠子的娘身上的挂子是缎子面儿的,花花绿绿的很是扎眼;髻上插着玛瑙簪子,那颗玛瑙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这不是穷家子应有的装束,倒像是穷人乍富,诚心臭显摆。
“是小天子呀,进屋坐坐吧。”
二狠子的娘现了院门外的于天任,语气尴尬的请他进屋坐。
于天任却好像见了鬼似的,转身欲逃,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
四凤变了,衣裳光鲜了,耳朵上、头上,也有了亮闪闪的点缀,嘴唇儿红扑扑的,身上散着一股子花露水的清香,这种清香以前从没有在她身上拥有过。
“上屋里坐坐再走吧。”四凤主动跟于天任说话,脸上带着笑,并不因为自己给芶雄当“小的儿”而感到羞赧。
“呸!”于天任朝地上啐口唾沫,“不要脸!”
四凤好似被冰锥扎心,竟在烈日下打了个寒噤。眼窝一红,要哭。
于天任多看她一眼都觉着恶心,愤愤丢掉手中的木棍,一步从她身边过去,如同一只塌腰的老狗,踉踉跄跄的蹒跚走远。
四凤咬着嘴唇,咬出血来,最终把眼泪咽了回去,挤出笑容,穿过院门,进了院儿。
于天任回到家,躺在炕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蒙住,无声饮泣。
娘见了,没管也没问。叹了口气,上厨房给儿子烧饭吃。
日子难熬可总得熬着,于天任固然提不起精神,却还不想死。
好几天了,二狠子如同人间蒸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再用不了几天,人们就会彻底忘了津门也曾有过这一号的人物。
那晚的场景不时出现在于天任的脑海当中。那个秘密,连娘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