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头脑不受她的控制。
从前叶悯微仿佛站在巨大药柜前的伙计,世间的洪流涌到她面前,她便收下来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她有一套从以前遗留下来的本能而精确的整理方法,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确保她在想要的时候抽开抽屉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记忆。
她是这个药柜完全的掌控者,药柜只是沉默着听从她的要求行事,近来这药柜装得有些满,她还想着要找法子把无关紧要的记忆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药柜好像自己活了过来。它自作主张地丢掉记忆、存放记忆,甚至偶尔胡乱地弹开抽屉把某些记忆丢给她,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
原来大家的脑子竟如此不听话。
或许便是因此,她一路而来听到的那些故事里才会有这么多自相矛盾与无能为力。
所以这人世大家白驹过隙的生命里,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生老病死、离合悲欢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如此琐碎复杂,徒劳无功与不遗余力,最后汇成浩瀚人世。
“叶……”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便在人潮的尽头看见了温辞。他眉眼依旧精致得找不到一点儿错处,一身温暖的藤黄衣衫,墨蓝比甲与柿子红的发带,浑身的铃铛默不作声,仿佛是复苏在冬日的一只蝴蝶。
叶悯微想原来远望温辞是这个样子,他在人群中时整个人仿佛有种蒸腾而起的生气,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波光,美丽得强烈而耀眼。
温辞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喊她叶悯微,却又不愿意喊她别的什么,只喊出她的姓就没再说下去。他迈步走到她身边,说道:“不是让你在风漪堂等我吗?”
叶悯微已经将魇兽的事情告诉温辞,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往已经被州牧与沧浪山庄接管的涞阳王府,将魇兽取回。
“我想来街上看看。阿喜现在怎么样了?”叶悯微问道。
方才温辞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师父——也就是沧浪山庄庄主请去,讨论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后,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消失,幸而阿严一直陪着她,他们每次消失最终都还能回来。
“她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
温辞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向街上的来往的人潮。
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面目各异,喜怒哀乐各怀心思,各有所愿,谁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识仿佛互不相连的岛屿,互不相见的河流,这一生不与其他人连通。
然而所有岛屿的深处是同一片陆地,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独立的人们在意识最深处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给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众生识海。
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众生识海的存在。
“然而魇术是对于意识的干涉。若人的意识如河流,魇术便相当于在做梦者的河床上开渠引流,不过因为时间短暂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但若是有人锲而不舍地重复在一条河流上不停开渠,便会彻底破坏这条河流——也就是说,魇师若不停重复借用某一个人的噩梦,做梦者很快就会发疯。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对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疯子的噩梦难以控制,然而有纵梦铃辅助,梦的主人又是年纪尚小的孩子,魇师便可以他们的噩梦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识在被破坏中发生了异变,河水决堤,四处蔓延,污染到别人的意识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别人强烈的愿望,并且通过众生识海影响现实。我来到豫钧便是因为众生识海被她扰乱,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路追来这里。”温辞说道。
阿喜身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辞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经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叶悯微而不是他,或许叶悯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机理。
叶悯微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来看向温辞,目光透过澄澈的水晶落在温辞眼睛上。
“温辞,我们都养出了怪物啊。”她叹息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嘴里飘出漫过头顶。
她并不是在说阿喜。
她所说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泽,是最初拿牵丝盒劫杀他们的孙胜,是在这二十年里为了争夺力量而不择手段践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着要弄清楚苍晶炼制真相的念头一路而来,却渐渐发现,即便她并没有为了炼苍晶而杀人无数,但这世上的灾祸却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泽说,她创造了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神通,或许真是如此。
温辞却皱起眉头,他抱着胳膊盯着叶悯微,说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变成水鬼,遇虎变成伥鬼,遇到权势便长成权势中的蛆虫。怪物自古有之,没了你我他们仗刀仗剑仗权势仗富贵,一样害人性命。他们岂是你养出来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给了他们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力量自然会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人们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运行。他们自然高起楼阁,又自然会垮塌。”
“叶悯微,不是你的债,你不要背。”温辞一字一顿道。
寒风拂过街道,吹起叶悯微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眸,而她安静地望着温辞的眼睛,望得温辞不自在。
叶悯微笃定道:“看吧,我说的没错。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被她噎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当全是你的错。那你以后怎么办,你再也不研究术法灵器了?”
叶悯微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做不到。”
事实上刚刚下山之前,她还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样的方法炼出苍晶的。虽然等她找回魇兽就能想起来,虽然如今这个脑子不听使唤又磨蹭,但她仍然极富耐心,乐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说的也没错,你叶悯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叶悯微的样子。纵使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将一如往昔。”温辞说得斩钉截铁。
叶悯微仿佛想到什么,认真道:“我现在这个脑子也挺不错,有利于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带来的灾乱,我也可以想办法平息。”
温辞瞧着叶悯微,纵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叶悯微满怀期待地继续说道:“我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温辞脸上的笑意褪去。
“风漪堂的伶人们说,以前你每年都会和我一起过年,把你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我看。我之前忘记了,真是好可惜。”
温辞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觉得可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