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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1页)

第十六章

天光荫翳,铅云锁塞。

五月芒种的热力不得抒,遂化为蒸蒸水汽逡巡于漕河一线。这些水汽凝成一阵阵黏腻温热的雨水,绵绵洒落,经日不停。过往行旅非但不觉清凉,反而油然生出一种“不复见天日”的压抑与恐慌。

从淮安到兖州之间的广袤区域,仿佛被一个灰黑色的蒸笼大盖牢牢罩住,久久不揭。正应了岳阳楼记里那八个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这一条进鲜船从淮安离开之后,一路全是这种淫雨天气。它日夜不停,过符离,经茶城,走峄、滕,一气穿过微山、昭阳、独山、南阳四湖,于五月二十五日进入兖州府境内,可谓神。

可惜一入兖州地界,进鲜船的度便陡然慢了下来。因为这一段的河道之上坝闸林立,每走上几十里路,就得停下来过坝穿闸。再加上水势逆流,得靠两岸纤夫拉动,度就更慢了。若不是船头高悬着内府旗牌,拥有优先通过的权利,只怕几天都过不去。

“何时可以不必拉纤”

朱瞻基负手站在船侧,看着舷外缓缓倒退的闸关,脸色比天空还阴沉那么一点。两岸的纤夫喊着号子在艰苦地曳着拖绳,太子每次视线扫过他们,嘴角都会微微抽动一下。

于谦在一旁劝慰道“殿下勿急。这一段会通河之所以行船较慢,乃是地势所迫,只要前头一过汶上县,水路就通畅多了。”朱瞻基斜着看了一眼“你之前可是说过,水路平稳,几无阻碍,一昼夜可行一百八十里,怎么没跟本王说过还有这么一段例外”

于谦一阵沉默,只得施揖谢罪,口称疏忽。自从离开淮安之后,他感觉太子对自己的态度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十分微妙,难以描述,也没什么具体的迹象,可就是不太对劲。

苏荆溪在太子身后撑着油伞,轻轻咳了一声。太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尖刻,便伸出手去朝舷外一指,转移了话题“你说地势所迫,可本王看漕河两岸很是平阔啊,既无山陵高坡,也没深谷沟壑,这所迫从何而来”

一涉及专业话题,于谦精神复振。太子愿意主动去了解河政地理,总好过沉迷于斗虫。他低声道“殿下稍等”快步回到房间,取出一张油皮裹的万里行路图,拿到朱瞻基面前展开。

此时天空还飘着些小雨,苏荆溪便把伞挪前一点,遮住行路图。

“好教殿下知道,原本这一条南北运河是不过山东的,而是逆淮西去,先折到河南的封丘,再从封丘转6运到淇门,经卫河、直沽而入大都。”

于谦手持炭笔,在图上边说边画,一条黑粗曲线很快出现在油纸上头。

“这一条路线弯绕迂回,水6兼行,十分麻烦。到了至元二十六年,元世祖在山东境内凿通了一截河道,自东平至临清会通镇,因此叫作会通河,从此漕船不必绕行河南。咱们大明定鼎之后,又把会通河延伸开来,南到徐州镇口,北至临清,与湖漕、卫漕、白漕连通,从此南北一字畅通。只是”

“只是什么”太子听得十分认真。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附近决堤,冲毁了会通河,漕运顿废。一直到永乐九年,天子为了迁都北平,遂委派工部尚书宋礼,命他重开会通河,恢复漕运。”

太子“嗯”了一声,这名字他听过,好像刚去世没几年。

“欲要疏通会通河,有一个极大的麻烦。殿下且看。”于谦掏出一小块干墨垫在油纸底下,位置恰好就在汶上县。原本平整的舆图,高高隆起一块鼓包。他的手指点在鼓包上头,侃侃而谈

“会通河的地势,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拱桥的最高点,是在运河中段的兖州汶上县,号称河脊,而拱桥南北两端的低处分别是镇口、临清。宋尚书做过测算,从汶上县北到临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南至茶城二百九十里,地降一百一十六尺。殿下可以想象,这种落差巨大的拱桥地段,河水该如何流动”

朱瞻基仔细端详着鼓起的行路图,心想这果然是个棘手的大麻烦,道“水性善下,有中间这么一座河脊挺立,根本不可能从低处的镇口和临清引水。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把水引到最高处的汶上县,再居高临下注入运河,冲刷南北。”

于谦赞道“正该如此宋尚书为了引水之事,茶饭不思,四处寻访熟悉水性的河工,最终被他访到一个叫白英的当地老人。白英献上一条妙计,叫作借水行舟,引汶济运。”

太子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紧皱,未得其意。

“白英老人说,会通河的最高点在汶上县,汶上县的最高点在南旺镇,而南旺镇的最高点,是在北边的一处小村子,叫作戴村。戴村旁边有一条汶水,河床高出南旺三百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大助力。”

“等一下,你先别说,让我先猜猜。”太子凝视舆图良久,从于谦手里拿过炭笔,犹豫地从戴村旁的河道上画了一道黑线

“如果在戴村这里设一大坝,就能截夺汶水,让它流向南旺。然后在南旺建一个分水坝,把汶水中分,注入南北河道,顺坡直下镇口与临清,便可以保证会通河水量充盈了。”

“正是如此”

于谦见太子对漕政这么上心,刚才那点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宋尚书的法子,与殿下几无二致。他修起戴村坝,疏通小汶河,让汶水从南旺的闸口注入运河。在入口处,有一处分水鱼嘴,把汶水一分两道,七分北流,三分南流。当地民间还有个说法,叫作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等一下就能路过鱼嘴,届时殿下可以细心观摩一下。”

于谦又道“正因为会通河这一段特殊的地势与水流,所以沿途修起了约莫四十座闸关,层层蓄水,以确保通航,叫作闸漕。”

“那么这些圈圈是什么”太子的指头又点向行路图上的一处。这是在南旺闸口的北边,一条代表运河的粗线穿起了五个小圆圈,彼此之间离得很近,好似糖葫芦一般。

于谦俯身一看,不由得笑道“殿下好眼力。这是宋尚书的另外一个创举。这五个圆圈,乃是五座人工大湖,分别叫作安山湖、南旺湖、蜀山湖、马踏湖和马场湖。若是雨频洪涝,便把运河里多余的水放入湖内;若赶上干旱无雨,便把五湖之水放入运河,以此调节水量。宋尚书把这五湖唤作水柜,可谓十分精当。”

太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读着图上水文,这让于谦老大怀慰。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何太子突然对这一段的地理形势产生兴趣,但储君对民生认真如是,何愁社稷不兴啊

“这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细线,又是什么”朱瞻基突然问。

这一下把于谦给问住了。他只关心漕河,其他地方可没那么熟悉。于谦脸色微微涨红,低声说稍等,然后转身跑去船尾,过不多时,把负责操船的纲给拽了过来。

纲这几天跟这些夹带的乘客混得很熟,听说客人要了解河务,凑到行路图上看了一眼,便笑道

“这条细线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来排水的河道。咱们漕河是走西北去临清,这条细线是走东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后到济南。”

“听起来这条水路也能通航”

“有哇,不少官民船都从小清河往济南去。我记得那年白莲教作乱,江南来的几批白粮船,直接被靳荣靳将军截在南旺,顺着小清河、大清河运到了济南城下。”纲回答。

“这样啊”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苏荆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消失。

这条进鲜船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在船头的指点下,乘客们远远可以望见河道左侧有一片灰黄色的石堰滩,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格外醒目。这片石堰以竹笼裹石,壅土成垄,堆垒成一支长鱼嘴,旁边山头上立有一座金龙四大王的庙宇。

这里即是著名的南旺闸分水鱼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点所在。

白花花的巨大水流从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极高的度迎头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后被尖利的鱼嘴劈成两半,分别注入南、北两条渠道。水流激石,涛声訇然,如万军决死冲锋,又顿挫于坚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动一静,昼夜不停,构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图画。众人站在船舷边上观望片刻,无不为这通天的气势所震慑。

于谦不由得感慨道“不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当年宋尚书修这鱼嘴,该是何等艰难。”旁边有几个水手都笑“老爷你不知道,这分水鱼嘴在当地,又叫作万魂狱。”

太子好奇道“为何叫这名字”一个老水手压低声音道“据说啊,当年宋尚书修鱼嘴的时候,屡修屡垮,怎么也修不起来。后来有一位老道说,这里阳气太盛,得拿阴气压着。宋尚书不敢决定,请示天子,天子下圣旨,派御林军把河堤上干活的劳役杀了一万个,尸骨埋在堤坝之下,索拿万条冤魂镇压。你瞧,那边的金龙四大王庙,就是怕冤魂作祟才修起来”

“住口”

于谦横眉怒喝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诬蔑永乐天子,要杀头的知道吗”水手们觉得没趣,一哄散去。他又冲朱瞻基道“您可不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什么一万条冤魂,一点常识也没有。当年修河艰辛、屡屡溃堤是有的,要是一口气能死上一万人,山东地界早乱了。”

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王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不劳先生你提点。”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鱼嘴,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民间既然能编出这种故事,可见对皇爷爷的怨气不小啊。朝廷为了修这条漕河,当年委实代价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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