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十几张如花的笑颜,在那白雪红梅的映衬下,恍如一个个最绮丽美好的梦境。
大观园中众姐妹欢聚一堂,兴味盎然之时,老太太也过了来凑这份热闹,一时更是满室欢声笑语不歇。说笑了一阵,众人出来,只见四面粉妆银砌,如同一个无比圣洁的冰封之城。
湘云赞叹道:“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惜春也道:“这园中雪景,银装素裹煞是好看。”贾母听了,回头笑道:“两个傻孩子,你们只看见这雪干净,却不知这雪底下掩埋了多少腌臜。”黛玉抬头看着天空中依旧飞舞不止的洁白雪花,突然觉得,贾母的话真的是真理。至净与至脏,雪的的白衣素衫的冷艳,将大地的肮脏竟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贾母领着众人一路说笑着回至房中,已是到了午饭时间。一时吃毕午饭,正喝茶时,忽见薛姨妈也来了,一进门便笑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方才便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薛姨妈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一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贾母又说起宝琴,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略顿了一顿,脑里已然转过了几个弯,方说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她父亲就没了。她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她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她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她父亲就辞世了,她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不等她说完,便嗐声跺脚地说道:“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听了便是点了点头,也不再提了。薛姨妈也只是笑笑,大家说些其他闲话,片刻方散。
众人散时,贾母独叫住黛玉,黛玉便依言留下,余者姐妹自回园去了,宝琴也随宝钗进园顽去。这里黛玉依在贾母身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贾母开口。果然贾母说道:“玉儿,你可知我留你有何意?”黛玉微笑道:“外祖母不妨直说罢,玉儿不便猜的。”贾母抚了抚黛玉的头,笑道:“你这孩子。”又望了望窗外,方缓缓说道:“好孩子,我知你是个极聪慧的,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你如今年纪尚小,我同你说这些也不甚合适,只是我看这府中,你的见识却比余者都强些,这有些儿随你的母亲。只是她福薄,竟去得那样早——唉!”说着长叹一声,一时满眼是泪。黛玉拿出手绢儿轻轻为贾母擦拭,边说道:“外祖母不要如此感怀了,逝者已去,您可得保重身体,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好安息。”贾母点点头,说道:“知我者莫若你了。”叹息了一回,又道:“玉儿,这几日我这样疼爱宝琴,疏忽了你,你可莫要不自在。”黛玉说道:“并没有不自在的。我也很喜欢这位妹妹。”贾母笑道:“她倒是个可人疼的,像个年轻女孩儿的样子。”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我疼她,意思却不在此。”黛玉当然知道贾母疼爱宝琴之真意,只是此时却不便说明,只能故作懵懂地听着。
贾母当然不会说得太过详尽,只是稍稍说明自己此番做法实际上是做给王夫人与薛姨妈看的。这与那日道观之应答倒有异曲同工之处。细加分析,贾母对宝琴格外疼爱,必定能引起薛姨妈和王夫人的注意,而贾母询问宝琴生辰八字的目的,并不是真想给宝玉提亲,而是要让薛姨妈以为她想给宝玉提亲。结果不出所料,薛姨妈果然中计。而鬼精灵的凤姐,自然少不了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番,那句“可惜了”,加之欲言又止的态度,更加加深了薛姨妈脑中“贾母提亲”的印象。此印象绝对会让薛姨妈王夫人等大为不解。因相比于宝琴,宝钗住在贾府的时间更长,与贾母的接触也更多,为人处世也更是稳重大方,最后竟不如宝琴初来乍到时受的宠爱多。如此对比,只能传达出一个信息——贾母并不中意宝钗。而另一方面,宝琴来京之目的,贾府几乎人尽皆知,贾母怎会不知?她只是佯装不知。而通过薛姨妈之口,说出宝琴实已婚配,那么,薛姨妈于情于理,应会再为贾母择一门人家提亲,而若再提起宝钗未免是开不了口,如此一来,便断了那“金玉良缘”的念头。如此这般,真是一条一石二鸟之妙计。
贾母略显含糊地说着,黛玉心里却是清楚得很。在这位老人的心里,当然是希望,自己最爱的两个孩子,将来会成双成对。然而这婆媳之间,却明显意见不合。这场婆媳战争,最终谁能大获全胜,此时却是一个未知数,谁也无法预知。
贾母说道:“宝玉这孩子,如今还不知事。你比他想得长远,今后多提点着他。他总是这样心里没有成算,将来如何能挺家立业。这贾府的家业——”贾母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了,只是默然似若有所思。
黛玉说道:“外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我心中是有数的。”她心中自然是有数,然而此时却不能讲得分明。总不能说,这贾府终将败落,到那时,自己定会尽力保全能保全之人。说出来,贾母如何相信。
祖孙二人又默默偎依了一会,忽而黛玉开口问道:“外祖母觉得那袭人如何?”贾母似乎未想到黛玉会突然提起她,稍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那丫头前些年服侍我时,倒觉得她很是老实纯良,故我将她与了宝玉随身伺候,怎的如今问起她来?可是听到什么了?”黛玉笑了笑,说道:“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并没有什么。就算有,也传不到我的耳里来。”贾母听黛玉话中有话,心中便计较起来,只“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
黛玉回到潇湘馆,一进屋,看见凤姐正坐在竹椅上喝茶,一见黛玉进来便笑道:“好妹妹,可等到你来了。这茶都喝了几壶了,紫鹃正抱怨呢。”黛玉笑道:“我们紫鹃可不是那样的人。”凤姐笑道:“瞧瞧,这样护着自己的丫头。我这嫂子却是要靠边儿了。”说着还故作一脸哀戚。引得紫鹃都笑了,黛玉也是笑:“你这人,总没个正经样儿。”紫鹃笑道:“二奶奶也是和姑娘亲厚,才和姑娘这样坦诚说笑呢。”凤姐笑道:“瞧瞧,多巧的一张嘴儿。”黛玉笑道:“她也没说错。”
紫鹃为黛玉换了外衣,便出去了。黛玉坐下来,笑问道:“嫂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凤姐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说道:“今后空闲的时候还多呢。”黛玉听得此话大有深意,便说道:“嫂子可有什么事,快说吧。”凤姐略显羞涩地一笑,悄声说道:“我有喜了。”
黛玉听了一怔,随即心里一喜,这喜悦渐渐扩大,竟令她突然有种深重的感动萦绕在心田。黛玉笑道:“恭喜嫂子。这可是件极好的事呢。嫂子可告诉了二哥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他了。”凤姐笑道:“还没叫太医来看,不过我已算得八九不离十了。如今这事只告诉了妹妹,你那傻哥哥还不知道呢。”黛玉忙说道:“明儿便让太医来瞧瞧,到时岂不是全家欢喜呢?”又低声道:“依我看,嫂子如今,可以抽身而退了。”凤姐叹了一口气,道:“我今日来找妹妹,正是为了此事。”
黛玉方才见凤姐提起贾琏的神情,竟是十分温馨甜蜜,欣慰之余又有些诧异。后来得知,这却有个缘故在里头。原来,前些时日,那贾赦因一件扇子之事,盛怒之下竟将贾琏打了个不能动弹。整件事情源于这年春天,贾赦不知在哪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再看家里所有收着的那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那些旧扇。谁知就有这么一个人,混号叫作石呆子,穷得连饭也吃不起,却偏偏有二十把旧扇子。此事传到贾赦耳朵里,贾赦便让贾琏去找那石呆子将扇子带来看看。偏这石呆子很是执拗,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贾琏求之再三,方得之一见。原来这些扇子上全是画的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很是名贵。贾琏回来告诉了贾赦,贾赦便叫他买来,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偏那石呆子死也不卖。贾赦气得整天骂贾琏没能为。谁知那贾雨村——如今的应天知府,得知了此事,便设了个法子,讹那石呆子拖欠了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又下令说是所欠官银,变卖其家产赔补,便把那些扇子强行抄了来,又作了官价送给了贾赦。贾赦拿着扇子很是得意,问贾琏说:“人家怎么弄了来?”贾琏忍不住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听了很是火大,又因其他一些累积的小事,积怨已久,如今一并作出来,便抄起身边的乱七八糟的物件没头没脑地打了贾琏一通,打得贾琏竟浑身是伤。
黛玉心中感叹,这贾琏的人品虽算不上高尚,却也有一定的良知,从这件事上便可看出,他也是个不失可爱的人物。只是他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于理不通的卑鄙之人,又对他十分压制,故而贾琏之堕落,也是事出有因。只希望他能悬崖勒马,回归本性方好。而后来听凤姐继续说着,黛玉方知,原来真是应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贾琏虽挨了一顿打,却是换来了久违的温情。这便要从凤姐说起了。凤姐因听了黛玉那日的建议,从那时起便褪去了许多犀利,对贾琏有了更多的温柔与关怀,渐渐地贾琏也对凤姐软和起来,两人的关系渐渐平和,日渐好转。而更因贾琏挨打一事,因凤姐一直在他身边悉心照料,还不时开导,最后贾琏对凤姐也是温情脉脉,并赌咒誓再也不做那些荒唐之事,从此倒是一心一意,真可谓是圆满结局了。
凤姐道:“你道我和你二哥哥,仅是父母之命呢。其实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小时我常随母亲过来,便常见到你二哥哥,因他对我很是和气,又送了我许多好顽的,我便很是喜欢他,还老是跟在他后边‘琏哥哥’‘琏哥哥’地叫……”说到此处,凤姐的神思,便似飘到那些年去了,嘴角上扬,忆起那两小无猜的岁月。黛玉方知,凤姐与贾琏,并不是无情的婚姻。相反,两人从小便感情深厚。只是不知为何,前两年却是“相对如冰”,竟是连“敬”也没有。也许,这又是另一段往事了。
凤姐突然又道:“今儿我在老太太那里说的话,妹妹可知我意?”黛玉本正在想凤姐的事,此时思绪被突然打断,不由问道:“什么话?”凤姐却不说,只盯着黛玉抿嘴直笑,黛玉被她看得有些毛,便说道:“嫂子要说什么话,赶紧说来,别这样看我,怪慌神的。”凤姐笑道:“我说我看好那一对儿,实则是看好这一对儿。”黛玉方知她的意思,脸上一红,又不好说破,即说道:“嫂子不要和我绕弯弯了。一对一对的,也不嫌臊得慌。”凤姐便笑道:“好了,妹妹知道我的意思就行了。”
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凤姐身上。凤姐说是自己已打算过了年后便将管家之权交还王夫人,因年下有太多事,也不好说的。黛玉也很是赞同,因叫她此时也不可太过操劳,安心养胎才是。又说了一回,凤姐方回去了。
次日雪晴。雪化冰开。屋顶上的积雪化成雪水,沿着屋檐朝地面滴滴答答地流下,流成一片晶莹的雨帘,很美,却也很冷。饭后,因提起画园子一事,贾母对黛玉惜春道:“如今天冷,竟歇歇儿,明年开春暖了再画,也不急这一时。”两人应了。众姐妹又一起回园子里去,聚在稻香村顽笑,因李纨说起老太太吩咐让大家作些灯谜到正月里来玩,于是大家便即兴编出一些来,你一句我一句很是热闹。众人正笑着议论,独宝钗道:“这些虽好,到底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李纨听了也说有理。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枝《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在一旁想了想,便自顾自地笑起来,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二哥哥真聪明,正是这个了。”众人问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一本正经道:“哪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她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黛玉见这些谜语均是文绉绉的,并不甚好笑,顿时想到现代的脑筋急转弯,此时倒是应景又有趣,于是说道:“我也有个谜语,大家不妨猜猜。”众人便都静下听她说来,黛玉笑了笑,方说道:“有一头头朝北的牛,它向东转,原地转三圈,然后向南转,原地转三圈,接着再往西转,这时候它的尾巴朝哪方?”
众人都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谜语,觉得有趣又新鲜,却又一时转不过那个弯来。何谓脑筋急转弯,便是不能用通常的思路来回答的的问题。黛玉此题,说难也不难,但是若不离开习惯的思路,便极有可能被误导。且这些人中,有几个见过真实的牛?一时也有说向南的,也有说向北的,众口不一,却又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独宝玉凝神想了想,又哈哈大笑起来。黛玉问道:“你可是猜出来了?”宝玉笑道:“妹妹这题有趣,不过我猜着了,那牛的尾巴不朝东西,也不朝南北,是朝下的!可是不是?”黛玉笑道:“正是了。”众人又笑又叹,都说为何自己竟没想到,又说这个谜儿比方才那个更为捉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