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从小生活在海滨城市的人,陈相早已对眼前的灾难习以为常。但只有这一次,他的头顶没有钢筋水泥的庇护,也不会拥有一切照旧的第二天。
他十分确信自己不会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除却已经经历过的奇特轮回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风暴潮来了。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被迫顺风退到路基以下,弯腰弓背紧抱着一人粗的棕榈树干,试图借由有点高度的路基抵挡直抽在背上的风鞭。但很快,他又不得不直起身,因为路基一下子变得像小瀑布一样,自上而下不断涌出一股股混着泥沙的洪流,不一会儿就淹到了他的小腿肚。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增水过5o厘米,是特大潮灾无疑了。
合理想象,如果台风真的在此地附近登6,最大增水必然过15o厘米的警戒线,高达1o米的巨浪也在所难免。
海岸线附近的一切都会被瞬间摧毁,随后,高出正常潮位7、8米的水位会冲毁所有防护堤和水闸,在持续不断的大风驱使下,像海啸一样携带着泥沙、石块和建筑废物涌入不远处的城镇,把那里的一切变为一片狼藉。
当急促的水流没过腰部时,他拼劲全力直起身,忍耐下风雨灌入口鼻的窒息感,眺望了一眼海岸线,那里凭空出现一座绵延的山。
紧接着,伴随着能让五脏六腑都随之震动的低频轰鸣,他被水墙吞没。
浑浊的水下,昏黄的路灯如同隐没在云彩间的落日,散出的余温像冬日里打在脸上的鼻息一样温暖。
“陈波,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含义?算命先生说,波是一波三折的意思,如果起名时名字里带了波字,人生的坎就特别的多。一个坎还不行,还要有三个折、三个弯,特别辛苦。”
清冬的正午十分,阳光透过一面贴满雾气的窗子射入屋内,打在倚靠在窗台的张瑾玥的颈窝里。陈波正提着一把弯嘴铝壶,把里面刚烧开不久的水灌入包着棉布兜的胶皮热水袋中。
“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陈波反问,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紧紧抿着嘴,像是在忍着笑。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好奇,你爸妈都那么有学问,总不能随便在字典上指个字就当作名了吧。”
“当然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头顶上的天气会变幻莫测吗?”陈波放下水壶,捏着热水袋的袋口,用力把铝头塞子塞紧。
“你跟我讲过,可是我没记住。”张瑾玥微微偏头,视线投向窗外望着一小块蓝色的天,嘟着嘴说。
“因为太阳辐射在地球表面分布不均,冷热的差异形成了大气环流。这个环流中又蕴含着许多不稳定的波动,波动在不同时刻有不同的位相,不同位相带来不同的天气。”陈波边说边把热水袋递到张瑾玥手里。
“哦。”张瑾玥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那里被宽松的棉衣遮盖,还没有显示出生命的弧度,“那你打算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
“这件事情完全依你。”陈波看向张瑾玥,眼神里满是期待。
见张瑾玥半天没支吾出来,他又补充道:“不如我们一人一半,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陈玥。我想她像有德圣皇的神珠一样,伴着祥瑞降生,和你一样,一生平安顺遂,幸福无忧。”
张瑾玥点点头,又思索片刻,“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陈相。”
狭窄的光束一点点移走,移到大笑对视的两人的鼻尖之间,紧接着被刷红漆的木窗框所阻挡,转瞬即逝。
当眼前的光亮彻底熄灭时,一切都变得像深海里的水一样冰冷。吸入鼻腔的咸冷海水像旋转的绞肉刀,绞得陈相五脏六腑一齐痛。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漆黑,咕噜的水流声和呼啸的风声全都听不见了。
残存的意识散尽之前,他拼劲全力在脑海中搜索历年登录过湛江的台风名称,却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得到。这让他的愈加忐忑。
1997年以前,在世界气象组织里毫无地位的中国并不拥有台风的命名权,也肯定不稀罕应用日本气象厅给出的那一套,所以只能以内部编号记录。
可无论它叫什么,陈相都衷心地希望它的名字能够重新出现在多年以后的天气播报里。因为当一个台风给一地或多地造成严重损失时,它的代号会被永久除名。
此时,湛江市气象台的值班室内空无一人,叮铃铃的电话声响个不停。光洁的红木桌上,大红色拨盘电话一旁的红网兜里,杂鱼汤已经凉了。